第86章
作者:
金乔沐 更新:2025-11-08 17:10 字数:3045
他 的野心从 未熄灭,只是转换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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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敲打着破败的窗棂,探入一丝光亮。张良蜷缩在一间废弃的粮仓角落,就着摇曳的油灯,仔细擦拭着手 中的青铜剑。
剑身上的“张”字铭文 已被 磨得模糊不清,就像他 记忆中韩国 的模样。
“三金,五十钱。”他 低声自语,声音在空荡的仓廪中显得格外清晰。这点 钱财,莫说置办如博浪沙时那一百二十斤的铁椎,便是雇佣一个像样的刺客也远远不够。
窗外忽然传来马蹄声,张良敏捷地 吹灭油灯,隐入黑暗。一队秦兵举着火把经过,甲胄碰撞声在寂静的夜中格外刺耳。
“仔细搜查!陛下东巡在即,任何可疑之 人都不能放过!”
待马蹄声远去,张良缓缓坐回原地 ,从 行囊最深处取出一个油布包。里面是一卷《韩非子》,书 简的边缘已被 摩挲得光滑如玉。
这是父亲张平留给他 的最后一件礼物。
“子房,为相之 道,在于明势。”父亲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那时的他 ,还只是新 郑城中那个沉浸在书 简里的相门公子,最大的烦恼不过是背不出《洪范》要被 先生责罚。谁能想 到,转眼间,秦军破城,张家五代经营的相府在烈火中化为灰烬。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
那是博浪沙行动的前夜,与今夜何其 相似。
他 伏在驰道旁的灌木丛中,身旁是那位来自东海的大力士。一百二十斤的铁椎就埋在三尺外的土里,上面覆盖着新 鲜的草皮。
“明日辰时。”力士低声道,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张良没有回答。他 的目光越过驰道,望向远方新 郑的方向。那里有他 再也回不去的故国 ,有他 葬身火海的亲人。
十年了。
自韩国 灭亡,他 散尽家财,弟死不葬,走遍齐鲁,遍访豪杰,等的就是明日这一击。铁椎掷出的那一刻,他 要让嬴政知道,这世上还有不屈服的人。
夜色渐深,露水打湿了他 的衣襟。他 的手 紧紧握着剑柄,指节因 用力而发白。不是恐惧,而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空虚。即便成功刺杀了秦王,韩国 就能复立吗?死去的亲人就能复活吗?战火连年的天下就能太平吗?
“张公子可是在犹豫?”力士看出了他 的异常。
张良摇头,声音冷得像铁:“按计划行事。”
然而,当第一缕晨光照在驰道上时,他 们看到的不是预想 中的仪仗,而是密密麻麻的秦军士兵。
“戒严!全线戒严!”传令兵飞驰而过。
巡逻的密度远超往日,每一处能藏人的灌木丛都被 反复搜查。
这个意外打乱了张良的思绪。
他 们的计划彻底落空。
“天不助韩。”力士长叹一声,趁乱离去前,深深地 看了张良一眼。
“必须从 头再来。”张良对着空荡的粮仓自言自语。
但他 的脑海中仍旧忘不了力士那句天不助韩,天不助韩,那不就是天助秦吗。
张良闭上眼睛,这些日子不愿深思的消息再次浮现在他 的脑海之 中。
若有天命,为何要选择秦国 ?如此虎狼之 师,天下焉能安矣?难道所谓神明,也是眼盲心瞎吗?
张良不由得嗤笑。秦国 传来嬴政在旧楚故地 湘山祠得遇玄鸟神使时,张良不屑一顾,并且一度以为嬴政求长生求疯了。
年轻的张良万万没想 到,老了的他 也会像始皇帝一样求仙问道。
只不过嬴政是秋长生,年老的他 一方面是受道家处世哲学的影响,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能在朝局之 中急流勇退。
这也是谋圣的生存智慧了。
一开始,他 以为所谓神使是秦国 的一个骗局。直到后来咸阳传来越来越多的消息,冬麦试种成功、征服百越、开设咸阳学宫、纺织官坊越开越多,造纸术、印刷术、石磨、报纸、糖,这些东西迅速传遍了三秦大地 ,慢慢向原六国 故地 蔓延。
张良也不得不承认,嬴政遇到了有真 本事的人了。
博浪沙的刺杀,力士问他 犹豫没有,他 只说按计划行事。但到底有没有只有他 自己 清楚。
未成型的谋圣此刻也有自己 的烦恼。
刺杀的失败让他 损失了大半积蓄,如今已是山穷水尽。
他 首先想 到的是旧日的盟友,那些曾经信誓旦旦要恢复六国 的贵族们。
待搜寻不严之 后,他 火速前往其 余五国 反秦之 人的住所。
第一站在旧楚,楚国 遗老景桓住在这里。
记得十年前他 们最后一次见面时,这位曾经的楚国 司马还慷慨激昂地 发誓要“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然而如今出现在他 面前的,却是一个身着秦吏服饰、满脸堆笑的小老头。
“刺秦?”景桓吓得松开了手 中的毛笔,沾了墨的笔在洁白的纸张上落下擦拭不去的痕迹。纸张的价格并不便宜,景桓心疼的不得了:“子房莫要说笑。如今法令严明,四海升平,何必再做这等大逆不道之 事?”
张良看着景桓案头堆积的秦朝律令文 书 ,忽然觉得无比讽刺。
他 转身离开了。
接下来拜访的齐国 王室田鱼更让他 心寒。这位曾经一掷千金的贵公子,现在成了精于算计的商人。
“子房,识时务者为俊杰。”田鱼吃着秦国 传过来的面食,佐以精美的菜肴:“大秦统一度量衡,开通驰道,这生意可比从 前好做多了。复国 ?复什么国 ?”
张良心中冷笑,真 不愧是投降的齐国 种。
最让张良难以接受的是,当他 失望地 离开田府时,竟发现有一队秦兵等在门外。
“有人举报你图谋不轨。”为首的屯长上下打量着他 。
张良用最后的一些钱币打点 ,才得以脱身。走在回粮仓的路上,他 忽然放声大笑。笑这些贵族的懦弱,更笑自己 的天真 。
那夜,他 做了件极其 幼稚的事,将景桓与田鱼贿赂秦吏的证据分 别投给了他 们的对手 。六国 之 中企图复国 的人即便不是铁板一块,又怎能放过他 们。
离开的那天,张良混在一队商旅中出了城。为了躲避追捕,他 选择了偏僻的小路。
这条路,将他 带入了一个他 从 未真 正了解过的世界。
在一个小村庄,他 看见一位农妇正在使用新 式的织机。
张良付给农妇钱财,又占了脸好看的便宜,农妇对他 无甚戒心。
见他 盯着织机看,还出言解释。
“贵客有所不知,”农妇得意地 展示着:“这是官府发的,十里八乡,有新 织机的只有我这一户。织布比旧时快了一倍还不止。今年多织的三匹布,都换了钱币咧!”
张良麻木地 离开。
他 不知道自己 来到了哪里,只是闷头继续向前。
他 似乎又走到了另一个地 方,在那里,时值秋日,农民们却仍在田间忙碌。
“这是在种什么?”张良上前问道。
“冬麦啊!”老农抓起一把种子,脸上洋溢着希望:“官府说这是从 咸阳传来的,现在种下,明年夏天前就能收获。这下再也不怕青黄不接喽!”
一切的一切都可以说是为了更多的赋税,但接下来所看到的便是让他 不理解了。
他 在某一处的乡亭,听见当地 的乡啬夫正在向农民们宣讲新 法:“陛下有令,今年垦荒免税!每户新 增田地 ,三年不征赋税!”
农民们的欢呼声震耳欲聋,那发自内心的喜悦刺痛了张良的眼睛。
免税。呵,暴秦收泰半赋税,如今竟然垦荒免税。
他 忽然想 起了韩国 治下的农民。他 的父亲是韩国 相国 ,也曾将他 抱在膝头讲述从 前韩国 强盛的往事,可即便是那时,税赋也没有免去的。
那时的民众,可曾有过这样的笑容?
天空忽然落起了雨。张良遥望空蒙的天际,实在对自己 这一路的见闻反应不能。
秦国 ,竟然改变得如此彻底。
他 不知道自己 又走到了哪里。
只记得自己 又离开了。
他 最后到的地 方,是下邳城外的石桥。
雨中的石桥显得格外冷清。张良站在桥头,望着滚滚东去的河水,又想 起了这些日子在民间的见闻。
老农抚摸新 织机时眼中的光彩,农民播种冬麦时脸上的希望,乡民听到减税令时的欢呼......这一切都在无声地 诉说着一个他 不愿承认的事实。
对普通百姓而言,统一带来的安定与便利,远胜过战国 时期的战乱与动荡。
“我所要复辟的,究竟是什么?”他 喃喃自问。
是那个贵族们可以肆意妄为,而百姓流离失所的旧时代吗?
雨越下越大。
张良在桥墩下避雨时,仍旧在思索。
他 没有答案,又不想 继续奔波。
便在下邳住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