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作者:
南锣鼓猫 更新:2025-11-11 20:07 字数:3039
这一次,电话几乎是立刻就被接通了。
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刻薄又尖利的女声,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从听筒里传来。
即便她刚刚亲眼目睹了情夫的惨死。
但在张文强的潜意识里,他的老婆,就是这样的人。
“又干什么?钱打过来了?”
男人的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的肉里。
“我们离婚吧,孩子归你,我……我每个月给赡养费。”
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电话那头的女人,明显愣了一下。
随即,她发出一阵刺耳的,充满鄙夷的冷笑。
“离婚?张文强,你脑子是被驴踢了还是被铁轨压了?”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跟我提离婚?”
“你以为离了婚,你就能甩掉我们娘仨?我告诉你,没门!”
“你这个窝囊废,废物!你这辈子都别想摆脱我!”
随着她的咆哮,那间熟悉的,刚刚装修过却依旧显得廉价的三居室幻象,再次浮现。
女人穿着那件艳丽的吊带裙,叉着腰,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几乎要戳到他的鼻子上。
她的身后,那两个孩子,小欢和小伟,正用一种混合着陌生,鄙夷,和怨恨的眼神,冷漠地看着他。
“我没有你这样的爸爸!”
“连一个新的布娃娃都不给我买,你是个废物爸爸!”
两个孩子的声音,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子,精准地捅进了张文强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男人的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消失了,他几乎要站立不稳。
肖靳言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宿珩却依旧面无表情,他只是看着那个摇摇欲坠的男人,平静地吐出两个字。
“挂掉。”
男人的嘴唇哆嗦着,他看着幻象中儿子那张充满恨意的脸,心如刀绞。
但他最终,还是再一次,狠狠地按下了挂断键。
女人的咒骂和儿子的控诉,戛然而止。
眼前那间让他感到窒息的屋子,连同里面的人,再一次,化作了漫天碎片。
男人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稳住身形。
他捂着脸,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了半生的痛苦和委屈,在这一刻,终于化作了无声的哽咽。
他哭了很久。
宿珩和肖靳言都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地等着。
等到他的哭声渐渐平息,男人才抬起那张布满泪痕的脸,用红肿的眼睛,看向宿珩。
他的眼神里,依旧充满了痛苦,却多了一丝从未有过的清明。
他主动拿起电话,拨出了最后一个号码。
“喂?哪位?”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人不耐烦的声音,背景里还夹杂着麻将牌碰撞的嘈杂声。
“是我,张文强。”
“哦,是你啊。”
领导的语气缓和了一些,却依旧带着高高在上的腔调,“让你修个铁轨修到现在,明天的活还想不想干了?!”
张文强沉默了片刻,然后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语气,说道:
“对,不干了。”
“我辞职。”
电话那头的麻将声,停了。
王头儿似乎被他这干脆利落的态度给噎了一下,随即冷笑一声。
“辞职?”
“张文强,你可想好了。”
“就你这要学历没学历,要技术没技术的,除了我这儿,你上哪儿找这么好的活去?”
“别到时候饿得没饭吃了,又跑回来求我!”
张文强听到这话,瞬间来了脾气。
他抓着手机,劈头盖脸地一阵臭骂,“我求你妈!”
“你个死胖子,有几个关系了不起了是吧,我艹你**********!”
电话那头显然没料到,一向懦弱的张文强居然这么硬气,隔着电话也能听到他剧烈地喘着粗气。
“好啊张文强,你你你你……”
你什么你?!”
不等王头儿把话说完,张文强彻底爆发了,后面的话更加不堪入耳。
他将这辈子听过、想过的所有脏话,像倒垃圾一样,一股脑地全砸了过去。
“克扣老子工资的时候你怎么不‘你你你’?”
“大冬天让老子一个人去修铁轨的时候你怎么不‘你你你’?”
“你个生儿子没**的死胖子,老子不干了!听见没有!从今天起,你就是跪在地上求我,老子也不伺候了!”
他吼得声嘶力竭,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那张原本麻木的脸因为极度的愤怒而涨得通红,整个人都在发抖。
“你……你给我等着!”
电话那头的王头儿气得快要中风,怒吼一声,狠狠地挂断了电话。
“嘟——”
忙音响起。
宿珩静静看着,倒觉得这是件好事。
把积攒在工作上的所有怨气一吐而出,负面情绪才能得到真正的倾泻。
这一次,没有任何幻象出现。
因为这份工作带给他的压迫,早已融入他生活的每一分每一秒,无需再以具象化的形式呈现。
当三通电话全部打完。
张文强像是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缓缓地滑坐在了地上。
他手中的手机,“啪嗒”一声,掉落在铁轨上。
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极致的空洞和虚脱之中。
他自由了。
也一无所有了。
头顶,不断循环的恶劣天气,不知何时,已经彻底停歇。
一缕微弱的,带着清晨凉意的熹光,从厚重的云层背后挣扎着透了出来,照在了铁轨上。
四周的灰雾,开始变得透明。
脚下未化的雪地,也开始迅速地消融,变淡。
这扇由无尽绝望和痛苦构筑而成的心门,在主人亲手斩断了所有枷锁之后,终于迎来了崩溃的时刻。
张文强的身影,也随着周围环境的崩塌,开始变得虚幻而不真实。
他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站在晨光中的宿珩和肖靳言。
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痛苦和茫然已经褪去,只剩下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但下一秒,男人空洞的身影,连同那条承载了他半生苦痛的铁轨,都在晨曦中寸寸碎裂。
世界像一面被敲碎的镜子,无数碎片剥落,翻飞,最终消散于一片纯白的光芒里。
……
刺目的白光吞噬了一切,又在瞬间如潮水般退去。
感官像是被剥离后又强行塞回躯壳,带着一种剧烈的撕扯感。
最先回笼的,是嗅觉。
车载香熏清冽而熟悉的冷杉气息,驱散了心门里那股混杂着铁锈、腐臭和绝望的黏腻气味。
宿珩眼睫微颤,缓缓睁开了双眼。
他正靠在副驾驶柔软的座椅上,身体因彻底脱力而微微发沉。
指尖还残留着挥舞铁镐的酸胀,骨骼深处也叫嚣着疲惫,但这一切真实的痛感,却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安。
他转过头。
窗外,天际线泛着一层清冷的鱼肚白。
一条笔直的柏油公路,向着遥远的地平线无限延伸。
路旁,半人高的杂草在晨风中摇曳,草丛之后,那条早已锈迹斑斑、被岁月遗弃的铁轨,安静地卧在那里,像一条死去的巨蟒。
他们,回来了。
驾驶座上,肖靳言单手随意搭着方向盘,另一只手的手肘支在敞开的车窗上,修长的指尖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车门。
他没有侧头,目光平静地投向公路前方,仿佛早已苏醒,并独自消化了那场光怪陆离的噩梦。
“我们出来了。”
肖靳言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刚从极度紧绷中抽离后的慵懒,却又沉稳得足以安抚人心。
宿珩喉间发出一声极轻的“嗯”,费力地坐直了身体。
视线所及,这条荒芜的公路上,还零零散散停着十几辆车,像一群迷途后精疲力尽的困兽,全都是被卷入那扇心门的倒霉蛋。
肖靳言不再多言,拧动钥匙。
黑色的越野车发出一声低沉的轰鸣,平稳地汇入了清晨空旷的车道。
车速并不快,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巡礼。
经过一辆银色的商务车时,宿珩的目光透过车窗,清晰地看到车里的一家人。
他们正不顾形象地紧紧相拥,哭得泣不成声,脸上交织着后怕的恐惧与劫后余生的狂喜。
又往前开了一小段,路边停着一辆扎眼的蓝色轿跑。
驾驶座上,那个之前还意气风发的年轻男人,此刻双眼无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指间夹着的烟已经烧到了尽头,烫到了皮肤也浑然不觉。
他的灵魂,似乎还遗落在那个暴雨、烈日和风雪交织的绝望循环里,没能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