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然三十岁那年，终于肯带男友回家。
  之前的不肯，原因是双方面的。一方面，她和龚晏承都抵触婚姻，那么这段关系就该与家庭无关；另一方面，她本能地抗拒将自己的感情世界与那个名为“家”、实则疏散到毫无边界的地方产生交集，那会让她好不容易获得的平静与安稳化为乌有。
  而这一年，源于父母日渐积累的压力，以及龚晏承不动声色地推动，她不得不如此。
  第一顿正餐是在家里吃的，菜肴丰盛，甚至刻意照顾了龚晏承的口味。无论多么不情愿，江蔺与苏执在礼仪方面还是做到得体。
  饭后，江蔺忽然开口：“龚先生，我想跟你单独聊聊。”她目光转向女儿，“然然，你先回房。”
  听话的好孩子僵在原地，担忧地望着daddy。
  “要不要出去散散步？”一旁，苏执的声音适时响起，有一种久违的、小心翼翼的温和。
  苏然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下意识又看向龚晏承。
  场面微妙地凝固了。
  龚晏承面上仍是无可挑剔的微笑，但以他们如今的亲近，苏然不难感知到他心底压着的火。
  那感觉怪异极了。
  可细想之下，又觉得罪魁祸首分明是他自己！！明明一切都过去了，结果他非要提，而且…非要在那种时候提。
  到底是怎么长成这么变态又这么混蛋的啊！？
  越想，苏然脸越烫，甚至烧得发慌。
  “怎么回事？”微凉的手掌忽然贴上她的额头。是她爸爸，亲生的那一个。
  “啊？没……没事。”她应激般站起，明显就是那种与父亲离心的女儿的反应。
  苏执下意识后退半步，眼神黯了黯，语气放得更软：“我是说，要跟爸爸出去走走吗？”
  声音里是无法掩藏的祈盼。
  孩子眼下的疏离是为何，苏执心里有数。他只是不甘，同样的事，为什么江蔺还能与她保有几分亲近，他却不行。
  “爸。”苏然瞧见父亲眉宇间的郁结，心口一时酸涩，可她实在无力应对一场无话的散步。他们早不是幼时亲密无间的关系。强行父慈女孝，只会令彼此更尴尬。
  “不出门了吧，外面冷……我有点儿想回房间躺着啦。”她刻意让语调轻快，好似这样就能遮掩与父亲不亲近的事实。
  最终，丈夫独自出门，女儿回了房间。客厅里，只剩下江蔺与龚晏承。氛围瞬间严肃起来。
  人生头一次，江蔺以家长的身份展现强硬，对象是女儿年长的男友。
  “你不准备给她婚姻，也不准备给她孩子，”她语气冷硬，“等你将来老了、走了，我的女儿要怎么办？”
  龚晏承静默着，耐心等她说完。
  “理论上她自然可以再找别人。但我的女儿我知道，她很难与人建立亲密关系，从小就做不到，在和你度过漫长岁月之后，她又该如何从头开始？”
  龚晏承蹙眉，下意识反感她话中描绘的、任何没有他的未来，面上却不显，声音平稳道：“我会努力活着。”
  江蔺淡淡一笑，带着一丝嘲讽：“生老病死从不由人，龚先生。恕我直言，您也不年轻了，竟还如此天真？”
  这是龚晏承唯一害怕的事，害怕自己活得不够久，害怕自己先她而去。
  步入四十五岁后，这样的恐惧与日俱增。
  但这是他们——他和苏然——之间的事，不代表有人可以干涉、置喙，即便是她的父母。
  他保持礼貌的微笑，语气温和却锐利：“江女士，您真认为婚姻重要？是怎样的婚姻呢？”
  江蔺脸色微变。
  龚晏承微微颔首：“抱歉，是我失礼。让我换个说法，您以为，不要婚姻的，仅仅是我吗？”他顿了顿，目光沉静，“看来，您这个母亲，也并不怎么称职。”
  “你什么意思？”江蔺被他说得一怔，表情渐渐有些难看。
  “susan不想进入一段婚姻。如果她想要，我的意愿无足轻重。至于孩子，为了我，她或许愿意生育，如果我确切提出要求，我想她不会拒绝。但那就并非她自己的意愿。而我，恰恰不想要。”
  他继续道，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您所忧虑的，我会设法解决。我弟弟妹妹子嗣不少，我会让他们多与susan亲近。他们会建立深厚的亲密关系——尽管我本人并不乐见。”
  ……
  因为放心不下，本已上楼的苏然中途折返。她一直站在拐角阴影处。
  为了她，daddy总是喜欢忍耐。可是，在父母面前的不愉快她独自忍受就好了。一个从未被父母疼爱的人，她怎么忍心让他再被别人的父母欺负？尤其她的父母，更是不行。
  可她没想过会听到这样一番对话。
  不知不觉间，眼泪已经流了满面。
  -
  本来绝不会做的，场合不对。这是苏然的原话。
  但当龚晏承回到房间，她便像失去所有力气般攀附上去，缠住他急切地吻，主动到昏了头，浑然忘记回家前是自己要约法三章，坚决不在她家里亲近。
  龚晏承对此本就没有心理负担。除了极少数时候，他对爱人的求欢向来有求必应。
  他将人稳稳接住，张嘴回应，直将人吻得意乱情迷，才抵着她的额头，哑声问：“要做吗？”
  苏然残存的一丝理智回笼，呜咽着埋进他颈窝，声音闷闷的：“想……但是……我妈妈她……”
  “她刚刚出门了。”龚晏承捧住她的脸，指腹摩挲着她发烫的皮肤，像是最耐心的猎人，不断释出诱饵。
  苏然动作一顿，内心剧烈挣扎。渴望与理智拉扯，最终，那股因他的话而翻涌的心疼占据了上风。她揪紧男人的衣领，整张脸埋进去，深深呼吸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鼻音浓重地低唤：“爸爸……”
  回家之后，她是不肯这么喊的。
  龚晏承搂住她的手臂紧了紧，喉结滚动，干哑地应了一声。
  苏然仰起头，望进他深邃安静的眼睛，仿佛望进一片能吞噬一切的海。她稳了稳心神，终于将心底翻腾了一晚的话问出口：“真的……不想要小宝宝吗？”
  她一直没想明白这件事。本能地畏惧，却又无法决绝地放弃。关乎生命的命题太过宏大，做决定总是艰难。
  大多时候，苏然都能心安理得享受daddy的付出。可今晚站在旁观的角度，心疼忽然无可遏制。
  他有的真的好少。
  所以她才能轻易成为他的全部，越过一切，占据最高优先级。
  将心比心，连父母未曾给予全然关注都让她难以释怀，何况是他？所有她能聊作慰藉的人与事，他几乎都没有。
  人的共情总在深爱之人身上发挥到极致。
  苏然此刻满心想着，没有真正的家人是好可怜的一件事，想着祖父、兄弟、姊妹，都没法带给他真正的慰藉。
  或许，孩子会是不同的。
  “我……”她觉得脸好烫啊，耳朵也好烫，身体也软软的。明明将要说的是最真心实意的话，无关情欲，身体反应却失控得过了头。
  她咽了口唾沫，更紧地攥住他的衣襟，两只手握成拳抵在他胸口，指节都泛了白。
  “susan？”男人疑惑地抚了抚她的发顶。
  苏然深吸一口气，攀着他的身体坐直，眼睛直视着他，无比郑重：“我可以给爸爸生小宝宝的……”
  男人手臂的力量骤然加大，将她拉得极近，鼻尖相抵，呼吸交融。
  “为什么忽然说这个？”
  苏然脸上闪过一丝无辜与茫然，“我想……您或许需要……我不想你孤单。”
  龚晏承将她整个揽入怀中，巨大的体型差让他能轻易将她完全包裹。苏然被箍得有些喘不过气，轻轻挣扎：“daddy…”
  “叫我什么？”他垂眸看她，眼神略带严厉中又仿佛含着一丝笑。
  “爸爸。”
  龚晏承摸了摸她的头发，眼中漾开温柔：“所以，我是有孩子的，对不对？susan。”
  心事被猝然点破。苏然瞬间面红耳赤，没什么力气地推了推男人坚实的胸膛：“我已经长大啦！都……都三十了！不是孩子了！”
  这时候其实最像小孩。跟大人证明自己已经长大。
  这方面苏然一直很贪心，贪恋那种被daddy疼爱的感觉，可同时她也渴望被他视为平等的、可以依靠的伴侣。
  她顿时感到委屈，再开口声音都带了哽咽：“不把我当成女人吗？成熟的那种……我的事业都做得很好啦……”
  龚晏承怔了怔，愉悦地笑起来，胸腔轻轻震动：“我知道，宝贝，我知道你长大了。”
  女人和女孩还是不同的。很多时候她依然娇气，但娇气之外温柔贴心的部分存在感更强。当然，还有身体方面、性方面，那些才是最最直白的证明。
  可即便如此，daddy看她的眼神，依旧是疼爱的。爱恋而缱绻，仿佛微醺。
  多少次，她都会为之动容的。
  “哎呀……”苏然难为情地捂住他的眼睛，“我想你把我当成大人来爱，我也想……给您依靠啊。”
  龚晏承握住她的手拿下，脸上的笑容收敛，神色认真起来：“我想，有两件事我们需要沟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