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作者:
枕庸 更新:2025-12-02 14:02 字数:3096
有惊恐、得意、畅快、诧异。
有被眼前这一幕骇住的仙道中人。
有闻讯而来苦被困于高台之下的妖魔。
有他的师兄和师侄。
还有受下纯阳一剑、倒在血泊里,却仍痴口唤他的小徒弟。
小狼。
衡弃春一瞬间心如刀绞。
他挣动了一下,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反应。太过急切地想要扶他的狼崽子,足下踉跄,竟先一步摔了一下。
小狼……
无人上前。
雨幕将消的祭魔台上,衡弃春一步一拌,一身清雾纱袍被拖拽在地,如他的人一样,沦为一片泥泞。
“小狼……”
良久,衡弃春触碰到楼厌的指尖。
不同于少年人灼热滚烫的手指,握在掌心的温度是冰凉的,混杂着沙砾与血迹,像两百年间冻透了的冰雪,稍不留神就要化去。
衡弃春颤了颤,一寸一寸地将楼厌的手指攥入掌心。
像很多年一样,他抚了抚楼厌的后颈,将奄奄一息的小野狼揽入怀中。
“为什么?”
楼厌浑身都疼,颈部以下几乎已经失去知觉了。
但抱着他的怀抱那样熟悉,使他不由地想要眯起眼睛,把整个脑袋都埋入他的怀里。
但他的脊骨都碎了。
因而他只是动了动,尽最大力气让靠在衡弃春身上,虚弱地笑了一下。
说:“师尊不能殉道苍生,但……我可以。”
衡弃春眸色一痛。
他想起不久之前楼厌自缚红绳跪在他面前时说的话——“要我放过天下苍生,可以。” “除非,神尊要我。”
神尊要了他。
他也放过天下苍生了。
他甚至想要救天下苍生。
两百年瀑雪淋身,经蝶梦、历新生,于九冥幽司界窥见前世,顿思大悟。
鬼哭河畔,衡弃春与鹊知风的那番谈话,他只记住了四个字。
——叫做灰飞烟灭。
衡弃春眼尾通红,勉强忍住不住看怀里的人,托着楼厌的后颈将他扶在怀中,说“你起来。”
楼厌就撑着衡弃春的手臂坐起来,盘腿坐在地上,而后笑了笑,呲牙看向世人。
那是个坐以待毙的动作。
“楼师兄!”眼看着魏修竹那个小孩子意识到了什么,踉踉跄跄地跑过来。
楼厌循声看过去,忽然抬手,在魏修竹和浮玉生面前设下一面厚实的结界。
那些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似乎就此小了下来,无人再靠近,他终于能够亲睨地抬头,用自己的额头蹭一蹭衡弃春的下巴。
纵然衡弃春已经耗尽了所有的神泽,但他似乎还能闻见师尊身上那缕好闻的莲花香。
这让他感到安心。
狼崽子蹭够了,哼哼唧唧又恋恋不舍地将脑袋收回来,努力探头,看着衡弃春笑笑,吐出来几个气音:“求师尊……”
“成全。”
衡弃春心疼地闭上眼睛。
一颗心像是被生生攥死又用力拉扯,连带着整片肺腑都叫嚣起一阵痛意。
滚烫的水渍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将眼前晕得一片朦胧清明难测。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想要提起剑来,杀了眼前这些将楼厌逼到此等绝境上的正道中人。
但他知道。
他的小狼本性纯善,不欲成魔,而欲渡苍生。
压在地面上的膝盖终究卸了力气,捻动沙石,而后缓缓退了一步,将他的小狼暴露于高台之上。
众生之间。
怔然的众人不知这位高高在上的魔主为何突然闯出来挡了纯阳剑,但他们很快就辨清了眼前的局势。
“纯阳剑是神器,可斩魔骨,楼厌被此剑断骨,如今魔气微弱,撑不了多久就会灰飞烟灭。”
“我们趁此机会杀了他,届时九州可得太平!”
“杀了楼厌!”
“杀了楼厌!”
正如支撑衡弃春以“神明”之身存活于世数百年的神泽一样。
魔骨虽断,但楼厌身上仍有魔气。
欲除魔气,令他真正灰飞烟灭,可以用法器、施灵力、结剑阵。
可以穷极一切手段要他的性命。
于是一个接一个的正道之士涌上高台,刀刀毙命,斩他要害。
无数法器迸发出灵光,穷天人之力,斩杀一只濒死的妖魔。
血一寸寸地漫过高台,倾天瀑雨似又将劈落下来,掩盖了楼厌难以压制、痛苦至极的闷哼声。
此一幕更甚两百年前。
那么衡弃春呢?
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小徒弟被人残杀。
第125章 正文完。
春山来宴。
人世疏忽又千年。
无尽木舒展无尽春, 天台池水敛苔痕。
草木弥漫,衍生出另一座春山。
隆冬的雪始终未达。
若有人在这飞驰如箭的尘世里猜想一下——为何无相渊一战后, 人界能够安然无恙,而仙界皆得以保全。
那么他就会发现。
是千年前那位名叫楼厌的妖魔,自焚其身,灰飞烟灭,保得人世千年太平。
可惜了。
这惶惶不可终日的千年间,人人都要做争先的流水,无一人回头。
天音殿里神像垂目, 那面日晷暴露在光影之下, 又开始无休无止地镂刻时光,针影挪动, 说尽这世间的滔滔不绝。
鹊知风伸手,在那只晷针上拨动了一下, 苦着脸说:“我真的得回去了。”
又是这句话。
南隅山冷哼一声,顺势拎着鹊知风的衣领将人拽过来,“如今五界太平, 冥界里有多少亡魂, 需要你这个冥君亲自超度?”
“你回去做什么。”南隅山盯着自己昔日最乖巧的小师弟,忽然一抬眉毛,“再给我们造梦?”
鹊知风长时间逗留于人界, 一张脸上带着异样的苍白, 但眉目依旧疏懒, 挑着眼尾看向师兄。
对视之际又将眼睛垂下去, 挪噎说:“怎么会,狼崽子这辈子又没死。”
南隅山没有上一世的记忆,但千年来心有余悸, 早已大概清楚——那一次楼厌身死,师徒二人是同归于尽的。
一阵烦躁渐渐涌起,南隅山松开鹊知风的衣领,将梗着脖子的小师弟按到椅子上坐着,“灵力不够我渡给你,老实在我这儿待着,哪儿都别想去。”
闭眼,睁开又问:“早知今日,当年为何要突然冲出来?”
他问的是无相渊外、楼厌引颈受戮那一日。
鹊知风神色郁郁,被按在原地扭了一下身体,他的灵力太弱,完全没有办法从南隅山手下挣扎出来。
于是只好就着这样的姿势给南隅山甩脸子,“我说过了,因为我看到当日师兄亲手折断了纯阳剑!”
纵使千年过去,鹊知风再一想到衡弃春当日的样子,仍然觉得一阵后怕。
那日无相渊外风雨飘摇。
祭魔台上,楼厌身中数刃,血已几乎涌尽,那张阴鸷的脸上只剩皎厉的月白,以及眼角那颗醒目的泪痣。
世人杀意未减,灌了灵力的法器仍盘旋在祭魔台上空,只再多等一个间隙,就足够让楼厌身首异处。
可楼厌那时已经死了。
衡弃春孤身站在他的身后,看着小狼被一点一点虐杀,看着他流尽了最后一滴血,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他双目猩红,眼泪在干净的面颊上滑过,留下显眼的泪痕。
像神像枯裂之前出现的那道裂痕。
“砰”的一声,高台上响起一道带着余颤的巨响。
是衡弃春召回了纯阳剑,两指并拢贴着剑刃用力一拗,将上古神器生生折成了两段。
而后他举起残剑,以断裂的剑口指向世人。
腥风血雨将起之际。
鹊知风从鬼印中纵深一跃,冲着世人高声叫嚷——
“那可是上古神器啊!说断就断了!我若不出面拦着,你说他会不会像第一次一样给楼厌殉情!”
鹊知风在南隅山手下叫嚣道。
不知多少次听到“殉情”这两个字了,南隅山还是不满地蹙了蹙眉,暂且松开了手,任由鹊知风伸手去揉自己的后颈。
尚未开口,就听见鹊知风坐在那里嘟嘟囔囔地说。
“再说了。”
“当年的事,本就是世人错了。”
他抬头看南隅山,“人人都道楼厌堕魔惨无人性,可他从未犯过杀戒。”
“不提被他捏造出假死之相的虚生子,就连合欢宗那些废物都被他饶过一命,冥界没有他们的亡魂,楼厌没有杀任何一个无辜之人。”
南隅山默了默,纵然已经亲眼见过活蹦乱跳的毕方鸟和死而复生的合欢宗,但当日听见鹊知风在世人面前说出此事时的那种震惊,千年来始终无法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