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作者:
徐飞白 更新:2025-12-02 14:04 字数:3258
末一句话,在后山的那段日子,韩临无数次向上官阙陈说。
上官阙知道韩临担心自己想不开,在尽力地挽留,意外地,他仍感到高兴。
后来天冷,背饭的竹筐围了褥子,带回去的饭还是有些凉,韩临便穿上最厚的衣服,捂着饭菜回来,路上赶得急,他脱衣时总是大汗淋漓。骤寒骤热,竟然也没生病。
擦洗的时候韩临也不知道避人,当着上官阙的面脱掉上衣,绞了帕子擦汗。韩临幼时就瘦,十四五岁时抽条,身姿只似文竹,至十七八岁将及成年,总算有些样子,脱了衣,肩腰腹背均是自然天成的矫健灵巧。
打量片晌,上官阙转开眼,想告诉韩临要对人设防,迅疾又想到前些时日师弟推心置腹同他讲的那番话。是了,韩临如今年岁长了,对人有分寸,好像只在他面前这样。对他,似乎也没必要设防。上官阙再没有多言。
那年十二月,他们恢复对练,上官阙求胜心切,拿捏不准火候,剑锋总伤到韩临,事后上官阙用冰水洗染血的衣服,韩临点上炭火,靠着他说排队打饭时听来的话。
水是挑来的地底山泉水,冷得刺骨,睡觉的时候上官阙的手还冰凉,韩临就攥住他的手,揣到自己肚子上暖。上官阙觉得不太像话,讲这样会着凉,韩临握紧了他的手腕说这有什么。
隆冬天冷,日短夜长,或许是火性足,韩临练刀时觉得碍事,总要脱下厚衣,上官阙劝他几次,他不听,仗着自己年轻气盛,便想生抗严冬。
逢上临溪落雪,晚间吃饭时,听韩临嗓音有些哑意,显然是风寒之兆,上官阙又提醒让他好好穿衣,他嘻嘻说下雪不冷化雪冷,化雪时再好好穿。
饭后去散步,不觉走到崖顶。那两日下雪,群山叠嶂,景致很美,韩临惊得张大了嘴,看了半天,好像才想起地势高,慌忙去捉上官阙的手。上官阙正为吃饭时韩临的嘻嘻哈哈气堵,不着痕迹地避过他的手。这一避,踩在覆了冰雪的石头上,足下一滑,一时有些趔趄。
背后是万峰千壑,上官阙这一晃,韩临白了脸,匆忙中拼了命地抓住上官阙的手。
本是脚滑闹出的误会,见他紧张,上官阙的气早消了大半,安抚他说自己没有事,腕上疼得厉害,让他松开手。
韩临全像没听见,只紧盯上官阙的脸色,连声说师兄对不起我错了。
见他左右不肯收手,腕上痛得几乎没了知觉,上官阙满心无奈,随口道:“那你说说你哪里错了。”
错的,没错的,韩临一股脑往外说,连几年前有日寒冬刮大风,他见上官阙手冻得通红流脓,把剑藏起来的事都招了。
抖落出来的这些旧事,在这当口,哪里有空追究。上官阙见韩临惊魂未定,温言哄着,半天才说动他。下山的路上韩临垂头丧气,不发一言,依旧紧抓上官阙不放。
回到房里,韩临点上灯,见上官阙皓白凝霜的腕上烙了一圈乌紫的指痕,咬上牙,一声没出盯了半晌,取出药油,在掌心捂热,来为他揉伤。
上过药,韩临翻出棉衣,指给上官阙说这是他明天的穿着。晚上睡时,韩临越过边界,将额头抵在上官阙背后,声音像忍哭:“师兄,别再那样了。”
本是一场误会,上官阙该在这时澄清的。怪只怪药油沁进肌骨,发着刺麻酸痛的烫热,那股滋味,叫人有些上瘾。
后来上官阙故意试过几次,每次韩临都怕极了,听他认错,上官阙伪作生气,给他牵住手,背转身笑着想:真笨。
作为第一个孩子,上官夫妇耗费极大心血,上官阙受到最多的培养,他也不负众望。有长子守家,往后的孩子都养得随性。直到上官阙十三岁提出要去临溪,他父母才慌乱起来,意识到这一场侠客梦他要做下去。长子态度坚决,他们送走他,才手忙脚乱的教起懒散的次子次女。
上官阙从没有尝过示弱的甜头,而他本就嗜甜。贪婪一旦起头,便不可收拾。
为了哄着他,有天韩临取饭时背回一筐山货,下午刀也不练了,专心在地上挖洞捏泥,弄出个野炊的土灶台,生起了火。傍晚时,上官阙见韩临用刀从火堆中挑出几块黑炭模样的东西,捡出最大的一块,捧来给上官阙吃。
上官阙疑而不接,韩临一拍脑门,撕了炭化的皮,递到上官阙嘴边:“师兄不是爱吃甜的吗?这是地瓜啊,霜后正甜。”
入口香甜,却也并无特别之处,上官阙见韩临垂手站在一旁,念他一番苦心,笑着赞了几句。此后后山再没断过甜东西,韩临整天弄来些瓜果蜜糖,他们的住处简直像眠冬的熊窝。
瓜果上官阙还吃,硬糖蜂蜜上官阙就不碰了。韩临还当上官阙不喜欢太甜,便收到了柜顶的竹筐里。
隔日那罐枣花蜜回到窗旁的桌上,瓶口原模原样封着油纸,常见上官阙托脸望之发呆。
韩临闹不明白,把糖罐推过去:“师兄喜欢,就拿去吃呗。”
上官阙摇头,撇开脸不去看:“蜜糖蚀牙,后患无穷。”
韩临失笑,拿到手里端详这罐洪水猛兽:“只吃一点,有什么要紧?”
上官阙转脸瞪了他一眼,起身不跟他说了:“你不懂。”
韩临的确搞不懂上官阙怎么只要一扫到那只蜜罐就挪不开眼!
瞧他整日惦记,韩临调了一壶蜜水,灌在寻常练功时常饮的暖瓶里。那天练功的间隙,上官阙归剑入鞘去喝水,忽然没由来唤了一声:“韩临。”
韩临知道兑蜜水又把他惹了,挥手把刀插进土里,垂着头回过脸,等他师兄兴师问罪。
迟迟没听到训斥,韩临悄悄抬眼,只见上官阙端坐在凳上,双手捧瓷杯到唇边,正小口小口尝着蜜水。瞄到他师兄严肃认真地喝蜜水,韩临心知无事,拔起长刀继续练武。
傍晚吃饭,上官阙只吃十几口,没有再吃。韩临着急问是不是太辣,上官阙摇头说不辣,韩临又问是不是不合口味,上官阙还是摇头。
见韩临着急,恐怕又在担心他哪里不舒服,上官阙据实相告:“我下午喝水太多。”
韩临没忍住笑出声,谁知那晚散步上官阙又不肯同他讲话。
越到高处韩临越慌张,只顾赔不是,也不看路,踩空从小山坡摔了下去。韩临耐摔耐打,这一跤哪里有事,但见上官阙不再登山,着急来问他伤势,他便装作扭伤了腿,末了还是上官阙背他回去。
回去时上官阙步速极快,穿林过叶时不停同韩临说话,问他有没有头晕,身上还有哪里疼。韩临答着不晕不疼,把下巴垫在上官阙肩窝,闲来无事,借昏暗的灯笼余光望着他师兄颈侧那粒细痣。因急行,胜雪的肌肤沁出点汗,黏住碎发,于灯影中发着湿亮,韩临盯了半晌,拿鼻尖抵住痣旁血管,闭眼再不去看。
到了屋里,不等上官阙拆穿,韩临跳下他师兄的背,笑着说:“我好啦!”
免不了又是一顿训。事后韩临搅了蜜水让他消气,上官阙说晚上喝对牙不好,说完,见韩临仍举杯,还是将脸向前凑,唇蹭到碗沿,就势喝下。
看上官阙捧着茶碗缓缓饮尝,韩临端起半碗剩下的面汤,到门外蘸着浆糊贴春联。
那年他们在后山守岁,饭堂煮了饺子,临溪很少见肉,韩临兴冲冲带回去。上官阙不想扫兴,勉强吃了些,再也吃不进,捏着眉心说受不了韭菜那股冲头的气味。韩临听了,忙收拾起来让他不要再吃了,连自己剩下的那半碗,为了不呛着他,都是跑到外头吃完的。
身量摆在那里,只吃那么点,上官阙不久便饿了。韩临听见动静,给他弄来些吃食,他都说没胃口。韩临想了想,翻出馒头,又从蜜罐里挖出蜜浆,往馒头上涂匀,在火上烤到金黄焦脆,递去给上官阙。
不然怎么说他师兄值得钦佩呢,都咽口水了,还是推辞,说太久没吃过这么甜。
韩临没听那么多,送去师兄嘴边,笑道:“过年了嘛。”
上官阙盯了韩临一会儿,垂下纤长的睫毛,张嘴咬了一口蜂蜜馒头。
韩临笑着坐到一边,到盆里洗方才粘上糖浆的手。
见上官阙吃完,韩临掐着差不多也快到时候,从背篓中翻出爆竹,摆到院里,扯出芯引,吹着火折子,唤上官阙出门。
上官阙推门出去,四野是无边无际的黑,唯闻飒飒寒风。院内看不清人,只瞥见火引曳动的暗红,这时,听人道:“师兄看清楚了——”
话音才落,院内爆出绚丽火花,流光溢彩,照亮天地,也照亮笑着执火的年轻人。
年轻人摔碎一片瓦,笑着道:“师兄,岁岁平安。”
上官阙抿紧嘴唇,又尝到喜欢的甜味,却觉得还是不够。
次年出师,韩临可能知道轻易不会回来,拉着上官阙在门框上刻了最后一次身高。
侯车时,上官阙打开父母的来信,不出意外,满纸忧虑,告诉他随时可以回金陵。
趁信使还在,上官阙就地写起回信,将这半年粗略告知父母,又讲能到如今,逼他忘记,一招一式地掰回来,都是韩临的功劳。有了这些日子,他恢复了武功,还是想试着闯一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