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作者:
柒壹陆 更新:2025-12-04 13:59 字数:3234
这衣箱里的雨过天青长袍,是沈如澜特意让人按江南文士款式做的,料子用的是上等的江宁贡缎,经浆洗后泛着柔润的光泽,领口、袖口和下摆都用同色丝线绣了暗纹缠枝莲,不仔细看几乎瞧不出来,只在走动时会随光影流转,显出几分低调的雅致。
“少爷,这料子软和,贴身穿舒服,就是得仔细些,别沾了码头的灰。”容嬷嬷一边帮她解下旧衣的扣带,一边絮絮叮嘱。
沈如澜任她伺候着换上新衣,贡缎触到肌肤时带着微凉的滑意,领口的绣纹蹭过脖颈,有些微痒。
她抬手理了理衣襟,镜中的雨过天青衬得她面色愈发清俊,褪去了平日锦袍的富贵气,多了几分温润。
“头发就这样吧,”沈如澜忽然开口,指尖拂过辫梢,“取顶素净的瓜皮帽来。”
容嬷嬷愣了愣,随即了然——往日少爷见客谈生意,必是珠翠满身,今日这般装扮,是想少些锋芒,多几分亲和。
她从妆台抽屉里取出一顶玄色宁缎瓜皮帽,帽顶缀着一颗温润的墨玉珠,帽檐镶着一圈细软的貂毛。
沈如澜将帽子端正戴在额上,帽身后部留出的空处容发辫自然垂下。
她抬手轻触帽檐,指尖传来貂毛的细暖与玉珠的光滑,忽然想起苏墨卿从前说她“像块冷玉”,如今这般模样,或许……能让她觉得亲近些。
“沈福呢?”她转身拿起桌上的折扇,扇面上是苏墨卿前年为她画的墨竹,此刻被她握在手中,指尖反复摩挲着扇骨上的刻痕。
“早在外头候着了,马车也备好了,套的是那匹枣红马,跑起来稳当。”容嬷嬷帮她理了理衣摆,又递过一块暖手的银狐手炉,“码头风大,拿着暖着点,别冻着。”
沈如澜接过手炉,指尖触到炉身的温热,心中的紧张似乎也淡了些。
她快步走出房门,廊下的海棠花正开得盛,花瓣落在她的雨过天青长袍上,添了几分生机。
走到院门口时,沈福已牵着马车候在那里,见她出来,连忙躬身:“少爷,马车备妥了,这就去运河码头?”
沈如澜点点头,踏上马车时,不忘扶了扶头上的瓜皮帽——这顶帽子没有束玉冠那般张扬,却让她觉得安心,仿佛这样,就能以更贴近“沈如澜”本身的模样,去见那个等了两年的人。
马车轱辘转动,轧过青石板路,朝着运河码头的方向驶去,车窗外的扬州街景飞速倒退,而她手中的折扇,始终没有松开。
码头边人声鼎沸,搬运工们扛着货物往来穿梭,漕帮的船只停泊在岸边,吆喝声、船笛声此起彼伏。
沈如澜站在码头的石阶上,目光紧紧盯着远处的河面,手心竟有些出汗。
“少爷,船来了!”沈福指着远处喊道。
沈如澜抬头望去,只见一艘乌篷船缓缓破开晨雾驶来。
船头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一身浅藕荷色缎绣兰草纹衬衣,外罩月白琵琶襟坎肩,乌云般的长发在脑后松松挽了个小两把头,仅簪一支素银扁方并几朵淡紫色绒花。手中提着一个小小的藤编箱笼,衣袂在江风中轻轻拂动,宛若初绽的玉兰。
两年时光仿佛被巧妙揉碎,重新缀在她的眉目间——洗去了少女的稚嫩与惶惑,雕琢出更温润的轮廓;昔日清澈的眼眸如今沉静如深潭,却仍在抬眼望来时漾开细微波纹,恰似春水映梨花。风霜未曾折损她的容颜,反添了三分坚韧,七分从容。
船身轻抵码头,苏墨卿提着箱笼缓步下船。当她抬眸望向人群时,目光倏然定格——
石阶之上,沈如澜正静静伫立。一袭雨过天青色杭绸长袍衬得人身形清癯如竹,发辫整齐垂落肩后,额上六合帽檐投下浅浅阴影,却遮不住那双眼中灼灼的光芒。那目光如此专注,仿佛已在此凝望了千万年,此刻终于等到归人。
苏墨卿从未见过他这般神情:冷峻的线条被暖意融化,紧抿的唇角微微上扬,眼底盛着的不仅是温柔,更有几乎要溢出来的期盼与珍重。
四目相接的刹那,码头的喧嚣骤然退去。
苏墨卿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青石板路上响起细碎而急切的声响。
沈如澜也快步走下石阶,玄色靴尖掠过湿润的苔痕。
她们在最后三级石阶相遇,沈如澜自然而然地接过她手中的藤箱,指尖不经意相触,两人俱是微微一颤。
“回来了?”沈如澜的声音比平日低沉几分,似怕惊扰这梦境。
“嗯,回来了。”苏墨卿轻声应答,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阳光漫过屋檐,为两人周身镀上金边。
沈如澜的目光细细描摹过她的眉宇,苏墨卿的视线亦拂过对方帽檐下的额角。
千言万语在目光中交织,最终化作唇边一抹了然的浅笑。
江风拂过,吹起苏墨卿坎肩的流苏与沈如澜袍角的褶皱,悄然缠绕又分开。
阳光洒在两人身上,码头的喧嚣仿佛都成了背景。
.
沈如澜提着行李,苏墨卿跟在她身边,一步步朝着沈府的方向走去。不需要太多的话语,彼此的陪伴,便是最好的慰藉。
苏墨卿没有回莲花巷那个清冷的小院,而是被沈如澜接到了沈府的临湖别院。
这处别院位于沈府的西侧,紧挨着一片湖泊,院中有亭台楼阁,有花木扶疏,还有一间宽敞的画室,里面摆满了沈如澜为她准备的画具和颜料——甚至包括当年她退回的那些西洋颜料,都被沈如澜小心地保存着,此刻正整齐地摆放在画案上。
沈如澜对外宣称,聘请苏墨卿为沈府的书画顾问,负责教导族中子弟学习书画。
这个说法既给了苏墨卿足够的体面,也堵住了府内外的流言蜚语。
容嬷嬷看着苏墨卿与沈如澜并肩而立的模样,老怀安慰——两年来,她从未见过沈如澜如此轻松自在的样子,仿佛苏墨卿的归来,填补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空缺。
入夜后,月色如水,洒在别院的廊下。
沈如澜与苏墨卿并肩站在廊边,望着湖中倒映的明月,湖面波光粼粼,如同撒了一层碎银。
“以后,有何打算?”沈如澜轻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期待。
苏墨卿望着湖中的月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袖上的兰草纹样——这是她临行前特意选的衣裙,兰草是她与沈如澜初遇时便提及的偏爱,如今穿在身上,倒像是某种无声的呼应。
她转头看向沈如澜,月光落在他的侧脸上,柔和了他平日里清俊眉眼间的冷意。
“我……”苏墨卿顿了顿,声音轻得像湖面上的涟漪,“想先把画案收拾好,把之前没画完的《秋江待渡图》续上。李学士教我的那些题画诗,也想整理成册,日后若有机会,或许还能请你指点一二。”
她说着,目光落在沈如澜手中的折扇上——那扇面上的墨竹,是她前年在瓜洲镇画的,当时听闻沈如澜常去码头处理漕运事务,特意选了竹的“坚韧”之意,如今见他依旧带在身边,心中竟泛起一阵暖意。
沈如澜闻言,嘴角微微上扬,抬手将折扇轻轻展开,扇面上的墨竹在月光下愈发清晰:“你的墨竹,笔力比从前更稳了。若是整理题画诗,藏书阁里有几本前朝的《诗画合璧》,里面有不少题画的章法,明日我带你去寻。”
“好。”苏墨卿点头,指尖轻轻拂过廊柱上的雕花,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问道,“你……这两年在扬州,除了打理生意,还常去藏书阁吗?”
沈如澜脚步一顿,目光落在远处的湖心亭上——那里曾是她病愈后常去的地方,有时会对着湖面翻看苏墨卿的书信,想象她在瓜洲镇教孩子们画画的模样。
“常去。”她轻声道,“你之前说喜欢的那本《簪花仕女图》摹本,去年请了苏州的装裱师傅,把缺损的边角都补好了,现在就放在藏书阁的东架上,你若想看,随时都能去。”
苏墨卿心中一暖,原来他竟将自己随口提过的话,都记在心上。
两人沿着湖廊慢慢走着,晚风带着桂花的香气,拂过衣衫,带来一阵微凉。
苏墨卿忽然想起林潇提过的话——去年林潇去瓜洲镇押镖,特意绕路去李学士府见她,闲聊时曾笑着说:“沈少爷待你,可不是一般的上心,连你画案上缺的石绿颜料,都要让人从西洋商队那里特意寻来。”
当时她只当是玩笑,如今想来,那些看似巧合的“便利”,原来都是他不动声色的安排。
“沈如澜,”苏墨卿忽然停下脚步,第一次没有称呼他“公子”,而是直呼其名,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沈如澜转过身,月光恰好落在她的眼底,映出她的身影。她沉默了片刻,指尖轻轻握住苏墨卿的手腕——她的手腕很细,隔着衣袖都能感受到肌肤的微凉,让她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力道。
“在藏书阁见你时,”她轻声开口,声音比晚风更柔,“你站在画案前,笔尖悬在纸上,犹豫了很久才落下第一笔。我当时就想,能对一幅画如此认真的人,定是个心性纯粹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