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阙雪 第41节
作者:芍药与鹿      更新:2025-12-04 14:01      字数:5744
  秦惟熙目无波澜地含着笑。
  八岁前她见到的今帝,笑容和蔼,与父兄友弟恭,每当看到她们这些小辈们也满是关爱。且身体硬朗,精力旺盛。而八岁后,在一别多年后的十八岁这一年,她所见到的今帝,恍若一夕间变成了一满面沧桑的老者,两鬓斑白,比罗家阿父看着还要老上许多年岁。
  不同于幼年时她所见到的先帝,无论任何都是不怒自威,哪怕是在那个季春时节的午后,他已垂垂老矣。
  她站在这四方天地,有一刻竟极其迫切地想抛却所有,一溜烟儿地跑回秦家老宅去看一看,看看而今的父亲是何模样,也是否如同他出生入死的挚友一般,两鬓斑白,亦或者儿孙满堂,子女幸福,夫妻和睦,还如同当年一般整个人充满着朝气。
  但秦家什么都没有了。
  陶皇后笑道:“依臣妾看像乔筝,这一举一动都像。还有些像”
  一侧的姜元珺忽然道:“是像兄长。”
  第46章 万重门
  陶皇后似恍然:“对,珺儿说的对,还有些像阿聆小时候。”她笑眯眯地看着罗家兄妹二人:“皇上,你看看,星丫头幼时笑得最甜,也最乖巧。如今还和幼时一样。”
  乔筝,她的罗家阿母。
  陶皇后同样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忽然有些正色地道:“星丫头,那日的事伯母都听说了,裴青那姑娘星子急,这孩子被我表姐已然宠溺过了头,你勿要往心里去。前些日子不知怎么受了风寒,这段时日养在府中,也算收敛心性了。”她又将话锋一转,笑道:“不过话说回来,星丫头如今可不是任人可欺负的了。如今你陶伯母这里可没有兔子赔给你了。”
  康乐帝闻言一愣,随即哈哈大笑。
  陶皇后示意清湃为她倒上一碗甜汤,幼年罗昭星最喜爱甜食。她笑着接过:“谢娘娘。少时民女体弱多病,也鲜少外出,而后逐渐好转,却性子依旧偏软,祖母实在看不过去,请了女先生来家教导民女四年有余。”
  陶皇后闻之点头,很是欣慰地道:“原来如此。她老人家可还好?本宫这里有些安神香,待会儿你一同拿回去。”她目露担忧:
  她回道:“祖母康健。谢娘娘挂念,一切都好。”
  “那你父亲呢?”话音方落,康乐帝忽然有些急切地问。
  她复又简短地回道:“父亲去了江南后做了一家私塾的先生,闲暇之余会待在城外的小村落做起田舍翁。”
  康乐帝深思不知飘向了哪儿去,陶皇后为他斟满了一杯酒,他回过神笑了笑不再问起罗家。
  他将目光移向对面,道:“夜宁的棋艺有所渐长,恐怕假以时日,朕这个老叟就要甘拜下风了。”他看着褚夜宁:“夜宁,朕还是习惯叫你夜宁,当年你离去时还是个十多岁的孩子,而今都这般大了。”康乐帝轻叹一口气,问他:“听贞蕙说那日星丫头极勇,挡在你面前,徒手夺刀。”他眉头轻蹙:“只是你初回京城,阿筠这孩子胡闹,你也跟着胡闹。怎么会遇刺?朕当日已派了人去查探。夜宁,你可有得罪什么人?”
  “朕听闻那日城中的士兵赶到时,那些杀手已无一活口,很多事也无从知晓了。”康乐帝一叹:“也罢,那些死士本就做好了举剑自戕的打算。”
  秦惟熙不动声色地用两耳听着。那日她迷迷糊糊的好像听见了一句褚夜宁对雀舌简短交代一番,后来阿兄欲请事假照料她,她并未应允。阿兄却仍是下了值每每都要去听雨轩看他。她问起那日的那些死士,想起当时的场面与当年江河上所遭受的那一幕仍然心有余悸。阿兄说那些死士大多数为搏斗而死,小部分为自戕而亡。
  不对。他为何要让雀舌制造这样一个假象。只为免去事后的麻烦?
  褚夜宁放箸回道:“皇伯父,你知夜宁脾性,这些年在西北树敌数不胜数,忧得夜宁还在西北宿处养了几条狼崽子。想必是有贼人探查到我回京的行踪,那日夜宁也未带过多亲随出府,这便让那些刺客露出了马脚。”
  康乐帝听罢连连摇头:“夜宁啊,你们想听戏怎生不与皇伯父说?在别苑搭了戏台你们去听便是,这不是与皇伯父生份了。夜宁啊,在北司这些时日可还习惯?”
  北司专理康乐帝钦定诸案,直接听命于康乐帝。褚夜宁一朝走马上任,有人不忿,有人忙着奉承讨好。何况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不是别人t,而是当年的战神褚兰泽大将军的儿子。这些年在边关也屡屡立下战功。
  褚夜宁一瞬抬眸去瞧康乐帝的神色,而后收回目光笑道:“皇伯父说的是,都还习惯。”
  但在场的几人都知晓那日遇刺后,锦衣卫的人闻讯赶来已是晚了一步,过后梁胥带着镇抚司内许多人携礼探望却隐隐有暗流涌动。仿佛这指挥使一职无端被剥去,对梁胥来说只是一时的。
  当日,这位洒脱不羁的靖宁侯爷给了众人一个闭门羹,翌日又像没事人一样,请大家伙吃茶。
  当年老靖宁侯死后,昔日曾与他一同上阵杀敌,且当年并未随老靖宁侯去往黄土坡的将士皆随靖宁侯世子归京。但众将士还未在老靖宁侯身死的噩耗中回过神来,靖宁侯世子便带着当年太祖皇帝所赐的佩剑入殿殊荣剑伤了太常寺卿蔡渊。昔日主将长眠,主将之子也流放边关,这些随褚兰泽血战沙场的将士而后也被分散到了各地任职。
  有人暗道褚氏的辉煌已不在。也有人想倘若这些将士只为一个忠字,如今的靖宁侯毕竟不是他那忠君的父亲,他日若生了不臣之心,若有这些将士在后成为他强大的后盾,靖宁侯寸了有恃无恐的的异心,到那个时候也只是一句话的事。
  但世人皆知,康乐帝待这靖宁小侯爷如亲子,死去的老靖宁侯,深受百姓爱戴的褚兰泽大将军也与今帝情同手足。
  陶青筠正夹起一箸肉:打断道:“喂!单是请我看戏可不行,你可知这么多年那骤风吃了我陶府多少口粮?”他搁箸伸手比了一个五,整个人懒散地道:“五百两,本公子也不多要,意思意思,就算报答了。”
  陶皇后伸手打掉,佯怒道:“没大没小!”余光瞥向一直默不作声的姜元馥,关切地问道:“贞蕙今日怎么不喜说话?还是不舒服?母后已经托了人去料理阿翼的后事。”她长吁了一声:“你身边没有几个护卫,看来日后还是要多挑几个沉稳干练的与你。”
  姜元馥笑得勉强,正要开口,外间出来一阵响动,康乐帝目光微沉,轻咳一声,几人只见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桂贻走了进来。
  陈桂贻手中似拿着一个卷轴,哈着腰对几人行礼,再从容不迫地开口道:“陛下,是周大人呈上来的。”
  康乐帝目光一凝,吐出一口气,道:“待晚些时候送去御书房吧。”
  陈桂贻点头应是,转身正欲退下,一端着热汤的宫娥从殿外而来,正与他撞个正着。
  热汤淋了一地,宫娥双手也满是被烫的红痕。而陈桂贻手中所拿的卷轴,也被撞落在地。卷轴落地自然而然地铺散开,一幅名山大川图就这么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谷雨潇潇,山河远阔,四人跃马远眺于江山万里,姜氏太祖笑言:“苍天在上厚土为证,帝家姜氏与褚、与秦、与罗今有盟誓,若他日吾姜氏有违此约,便以此锦绣江山为倾。
  几人只见那幅画作的空白处醒目的一笔提名,书写着——四剑客。
  宫娥惊慌跪地,陈桂贻也跪了下来。
  陶皇后肃容道:“还不退下!”一国之母威仪十足。
  陈桂贻正欲拾画,康乐帝轻叹一声:“大伴,不必了,将画展开。正好孩子们都在,有些事他们也理应知晓。”
  陈桂贻稍抬起头,见康乐帝在朝着自己招手,他低声应是,拾画疾步上前。
  陈桂贻将画作展现在众人面前,康乐帝神色忧伤的看着那幅画作:“父皇当年很喜欢此画,前阵子它凭空出现,朕还有些恍惚,想着难不成是你们几个在背后捣鬼?”他抬起眸佯怒地看向围绕在侧的几人:“可朕看着你们长大,你们又怎能不知此举会引国之动荡?”
  康乐帝长吁了一口气,随手将那幅画递给了身侧的陈桂贻,而后看向褚夜宁道:“夜宁,这事儿闹得不小,想必你也知晓了。皇伯父想问你,这件事你如何看?”
  秦惟熙舀起一口甜汤送入口中。
  殿内众人只见褚夜宁一手执着酒壶,径直走到那画前,他背对着众人,凝视着那幅画,道:“皇伯父,人不能一直停留在原地,还是要向前看,不是您当年对夜宁所说?”
  转瞬,他便执壶泼了上去。
  秦惟熙持汤匙的手一抖。另一侧,姜元珺也倏地起身:“夜宁!你”
  有宫娥一声惊呼,褚夜宁一记冷眼飞过。
  陶皇后道:“拖下去!”
  “陛下!娘娘!”宫娥的求饶声在殿中徘徊回绕。
  罗聆一手将他按下。
  帝后二人不由一怔。康乐帝很快挥退在内服侍的众宫娥及陈桂贻。少顷,内殿只余下他们几人。
  康乐帝长叹一声:“孩子们,当年于皇伯父来说,叙之与承骥,手心手背都是肉。于朕来说,却不止有秦家与褚家,还有身埋异乡的万余我大夏忠将之命。忠将之后还有我无数大夏子民心声,承骥为大夏出生入死,护我大夏家国平安,朕不能寒了大夏子民们的心。朕之过错,待有一日九泉之下,朕自会与先祖、与叙之告罪。”
  “这幅画当年为老定国公,也就是朕的秦叔伯所绘。当年秦家叔伯送予父皇,它也本应是留存于皇室,却在父皇殇后一同消失了。朕当年如何找寻也找不到,险些将蓬莱翻了个遍。而今凭空出现,皇伯父不知是有人故意为之,还是当年确有秦家人遗留在世。”他兀自言语:“可秦家哪里还有人在!”他目中似蕴含着泪光,红了双眼:“朕许多许多个夜晚都曾梦见过叙之,朕很是想他,当年朕无论如何都不曾想过他会自裁在朕的面前,让朕一日都不得心安。”
  秦惟熙看着那幅画卷,祖父宽大健硕的背影,仿佛看到他生前目光税利的眼,不怒自威的面。一身铠甲骑在马背上,手拿着长矛,发白的络腮胡须在风中飘扬。
  幼年的记忆斑驳模糊,祖父去世的早,她那个时候还很小,以至于对祖父身边的亲随庄必成没有过多的印象,也从未有过祖父与褚家祖父竟大吵过一架的记忆。但当年令她印象深刻的是,祖父的确生了一场大病而后死不闭目,可前一日祖父还笑着要在明年仲夏带着我与哥哥外出游历。而当年父亲却说祖父是因为放不下他们所有人,不愿意魂归黄泉。
  若是祖父还在该多好啊!她不止一次的想,倘若祖父还在,秦家会不会是另一种可打破的局面。
  又仿佛回到了那一年季春时节的午后,昏暗的小室内,先皇躺在摇椅上,树影映在他的周身。他一双眼眨也不眨地看着墙壁上挂着的那幅画,身体也一天天的衰弱下去。
  幼时的她不懂,却只是一味地问:“祖父,姜祖父,您在看什么?”
  摇椅在她的面前摇啊摇,她拿着蒲扇在先皇面前扇啊扇。先皇对她说:“再看老友,他们来接祖父了。熙丫头啊!去将这幅画藏起来,藏起来吧。祖父走不动了。”
  她不解:“为何要藏起来?”
  先皇说:“不藏起来就要被偷走喽!”
  手中的蒲扇停在半空,她立时跑过去伸出手仰着头再踮着脚,去够那幅在半空中的画作,却无论如何也够不到,急得她额上满是汗珠。一回头,先皇却不知在什么时候已沉沉睡去。
  最后她唤来阿宝,阿宝替她拿下,她说:“姜祖父说不藏起来就要偷走了,这上面有祖父,阿宝公公,这是秘密,您不要与任何人讲。”
  最后,她将那幅画埋藏进一颗老槐树下,任春夏秋冬四季变换。
  她将目光投向对面的康乐帝,见他神色安然。耳边回响起一声连绵不断地笑音,她回眸,只见陶皇后在默默打量着她。其后她听康乐帝对她道:“星丫头,你与珺儿自幼两小无猜,感情甚笃,这难得的情谊自是别人比不上的。皇伯父与伯母待你也犹如亲女。星丫头,今日正好你哥哥也在,皇伯父是想问你,他日你可愿入得东宫,得太子一世庇佑!”
  第47章 心难安
  秦惟熙抬眸看向姜元珺,虽在回京前心中早已了然,当时罗家阿父对她说:“小女儿,此一去也许是未知的无尽危险,今上他有可能会让你入得天家,当年屡屡书信送至江南,为父看今上之意,有意小星嫁入皇室。小女儿,你与你兄长要早做打算。”
  姜元珺霍地站起身来,还未开口,康乐帝已一记刀锋递过。
  秦惟熙与罗聆四目相对,心照不宣。她起身辑礼,赶在姜元珺的前面道:“承蒙陛下厚爱,民女已有”
  话还t未罢,姜元馥乍然出声打断她:“八妹,你可是心中已有中意人?”
  秦惟熙回头看她,当日她梁朗加冠礼,阿兄只匆匆去过便受召入宫。今帝问起阿兄,小星而今年方几何,在江南数年可有许过婚配。后来阿兄告知她,如若进宫被帝后二人问起婚事,便暂且将此事搪塞给罗远,他已提前知会罗远,且罗远毫不介意,认为此乃小事一桩。
  康乐帝看着她,和蔼笑道:“星丫头,落叶归根,有朝一日还是要回到故乡的好。况且你哥哥也在京城。”他唤来守在殿门外的陈桂贻,问他:“钦天监的人可过来了?”
  天家姻缘婚事,上至皇帝,下至皇子、公主、皇孙的婚事皆要由钦天监的官员来批八字。
  “父皇,不可。”姜元珺出声制止:“儿臣无意此举,八妹有一日也还是要回到江南去。”
  “太子!叙之小女已经死了!”康乐帝冷喝一声。
  秦惟熙猛地抬起头,在座的几人也骤然被这一句一惊,纷纷抬起头看向姜元珺。姜元珺神思恍惚,罗聆朝他微微摇头示意,他回过神来,漫不经心朝几人看去,正好对上了那一双明眸。
  他忽而想起那日在水云楼下,小桥流水,她与那船上的老翁相谈甚欢。又对李家姑娘的出言不逊应付自如。
  那副神情分明应是当年已魂断江河,尸骨无存,寻不到一点踪迹的七妹妹。可是,他在定睛看去,又明明是罗家小星的模子。他喉间一哽,从秦惟熙的面上移了开,朝着康乐帝所座的方向看去。而康乐帝立时便要示意陈桂贻请钦天监入殿。
  秦惟熙内心冷到极点,无论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这座万重门内的俯视众生者,只要一句话就可以将手中掌握的生死大权发挥到极致。
  她一抬头,蓦地对上一双宁静幽深的眼,褚夜宁正朝着她看来,眸中似有星河流转。她再去看姜元珺,面如死灰。又余光见罗聆正欲起身。却被陶青筠按下递上一盏清茶。
  姜元珺忽然道:“父皇,那又”
  她抢先面向康乐帝,极其郑重地道:“陛下,民女无意嫁入皇室。”
  倏地,陶青筠一声轻笑,朗声道:“我心悦八妹妹已久。”他看着众人,在将目光停留在满是震惊的姑母面上,有些无奈地道:“但我现在还不想娶妻,姑母,您说怎么办?”
  罗聆一口水呛住咳了起来。
  褚夜宁正手持着酒盏,一个不稳,砸在了陶青筠锦靴上。陶青筠猛地一跳脚起,到底没躲过那明来的“暗器”,低头看了看褚夜宁。
  姜元珺也有些惊讶。同样的秦惟熙也有些惊讶。
  褚夜宁一直注视着她,见她微微抬起了头,先朝着面色紧绷的罗聆看去,再朝着陶青筠看去。没过一会儿,面上竟似有些促狭的笑意。
  秦惟熙微微侧着头去看陶青筠,眨眨眼。
  陶青筠看见她的小动作,也挤眉弄眼了一番。秦惟熙抿着唇淡淡地笑,一抬头与褚夜宁四目相对,两个人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陶青筠一副淡然地模样:“唉,姑娘家面皮薄,今儿这家宴我看甭吃了。”
  姜元馥忽然起身笑道:“母后,您总愁苦大表哥的婚事,您看,原来他在这儿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