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阙雪 第49节
作者:
芍药与鹿 更新:2025-12-04 14:06 字数:5560
可一别十年,沧海桑田,京师转瞬十个春夏秋冬,风沙骤雨落叶飞雪,在这深沉的黑夜,又是数丈之远,姜家姐弟二人倒有些觉得看不清了。
他们一时间不知到底是那一双眼看不清,还是他们的心不敢认。
姜元馥面色一瞬煞白,牙齿不停地打起哆嗦,连连向后倒退。姜元珺则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远处那一身雪霜罗裙明眸皓齿的姑娘。
“七妹妹!”
“七妹!”
二人异口同声地道。姜元珺在前,姜元馥则在后。
姜元珺快步走上前,一双还沉浸在讶色中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秦惟熙看,却不敢伸出触碰。
往事深印脑海。看看,还和小时候一样贪凉!五哥,你还记得吗?当年你亲口对先皇所承。五哥你还记得吗?
而陶青筠从秦惟熙与褚夜宁的二人面上来回游移,最后一副我早就知道的表情,垂眸低低一笑:“重色轻友的家伙。”
姜元珺苦笑一声,眸中一片水光,而后一滴泪顷刻从眼角滴下,“啪嗒”一声,豆大的泪珠倏忽坠地,落在了二人之间,又混与尘埃。
七妹妹,我早应知道!我早就应该发觉!”他嘶哑着嗓音,近乎失控般:“好,好。秦氏还有人,秦氏还有人。”他不断地重复着。
秦惟熙笑着看向他身后缓慢上前的姜元馥,因她有腿疾,素来与常人行走的缓慢。她此刻已泪流满面:“是啊!七妹,你近来常叫我阿馥。阿馥我给你摘柿子吃。阿馥你今日可要留宿与我同榻?是啊,只有七妹你才会这般叫我,我怎生没有想到呢?我糊涂啊!贞蕙,你糊涂啊!”
“可是七妹,你为何不与我和哥哥说呢?”姜元馥看向她身侧的褚夜宁,再看向自己身后的陶青筠,尽是平静无波,她心中已了然,哭笑了一声,泪不止:“好啊,你们都知道,只有我与哥哥不知道。”她看着褚夜宁:“所以四哥回京不久,你是从什么时候知晓的?难道三哥一早就信任秦家没有谋逆?对不对?”
姜元珺看着月光下的那一抹清瘦身影,她手提着一盏明灯,满身清冷,此刻安安静静的站在原地。他蓦地想起年少时她的一颦一笑,她痛揍梁书文的幼子,她因梁家的姑娘打成一团,她两眼一簇烈火丝毫不曾退让,那个风风火火的小姑娘。犹如风里来,再由那年冬雪去。
“七妹妹!”再一滴清流划过,他的一手微微抬起,又缓缓放下,似乎也在极力地克制,浑身微颤。
姜元馥望向一直沉默未作声的褚夜宁:“四哥?”
“我来看看昔年旧友。今夜佳节,不为从前,不为家事,不为恩怨纠葛。怎么?不行?”褚夜宁勾唇笑道。而后眉宇间似隐隐有些不耐,竟一跃上树,头枕着臂,兀自望起了天际的繁星,也不与人言语。
秦惟熙眼皮一跳,而后一扫过姜元馥的双膝间,再去看姜元珺不再如少年时颇为骄傲t的一国储君,大夏的太子殿下。她笑:“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的好。”
姜元珺出声道:“可是七妹,只有你好我们大家才能好。”
姜元馥看见他手里一副握着卷轴,问:“哥哥,你手里拿的什么?”
姜元珺不作答,却将那副紧握的卷轴随之展开。清凉的夜晚,天际繁星点点,借着那洒下的一片月光,几人看清了那幅卷轴上所绘画的情景。好似也将他们这六人带回了那个绿树蝉鸣的盛夏。
先皇驾崩两年之久,皇太后久居于霞光顶。他们这八人前去看望为先皇时常伤神的皇太后。那日她召来宫廷出色的画师,为他们画下了一副栩栩如生的画像。八人站在霞光湖一片树荫下朝着不远处的宫廷画师看去。
八人被分为两排,后排为几个少年郎,笑得最是开心的不用猜想便是陶青筠了。罗聆依旧少年老成,笔直的与围着他左右笑得甚是爽朗的秦烁光与温温笑的姜元珺站在一处。
三个小姑娘站在最前面,姜元馥一身粉裳,鬓边插着一只翅膀可随风飘动的蝴蝶簪,微微一笑。罗家小星一身姜黄罗裙,梳着可爱的花苞头,鬓间同样插着一只蝴蝶簪,正甜甜地笑。秦惟熙则站在她的左手边,一身鹅黄锦裳,正一手牵着她的小手,笑得眉眼弯弯。
至于褚将家的少年郎却未与后排的几个小男子汉站在一处,而是站在了秦惟熙的身侧,两手叉着腰,狡黠一笑。而骤风亦从远处疾奔而来,依旧吐着大舌头,紧赶慢赶,站在了三个小姑娘的前面,乖巧地蹲坐在空地上。
时逢赵姝含带着平安入霞光顶探望她的姑祖母,八人邀她一起入画,赵姝含连连拒绝:“不了。不了。这么美的画面,画是静止的不似记忆是活的。倘若没有个人欣赏将这般美好的一面永远的记在脑子里多可惜啊!”
皇太后哈哈地笑:“你们祖父有的,你们也要有!就将此画题字为——八年少。”
至此,宫廷画师面带着笑意,将此画面永远定格在了那个明媚的盛夏时节。赵姝含则与平安站在画师的身侧笑看着他们。
但他们无一人会料到,盛夏过后的秋高气爽,冬雪纷飞。时间的齿轮转动,再一年的四季变换之际来临,亦是他们的各奔东西时。
秦惟熙一双明眸上已然浸上一片水雾,她稍稍抬眼望向树上正垂眸向此画望来的褚夜宁,这人,怎么当年与她站在一处?她倒有些记不清了。
还有她鬓边的两颗连着枝带着绿叶红彤彤的海棠果。那日他非说她鬓边的蝴蝶簪不好看,摘了这果儿很是霸道的插在她鬓边,将蝴蝶簪扔到了一旁。而后睁着他那双一笑起来看谁都深情的桃花眼,很是狡黠地道:“海棠花娇俏最衬我的七妹妹不是?做甚戴那些庸脂俗粉,不妙不妙。可现在花期过了,将就着戴两颗四哥给你摘得果儿吧。”
想到此,她嘴角微微上扬,看了半晌又收回目光朝那幅画的别处看去,眼中忽而闪过一瞬讶意,这画中还有一人,分明的在朝画中的她看过去,却不知为何未被宫廷画师提醒,而是就此记录了下来。
正想着,姜元珺朝着她温温地笑了笑,就是这般神情,秦惟熙不禁眨了眨眼。
姜元馥看着画中的八人也当即红了眼:“我本来以为这幅画找不到了,当年我们年岁都小,后来想着寻,我问皇祖母,她老人家也不知道这画到底去了哪里。”
罗聆忽然道:“这些年一直在我书房保管。当年皇祖母本意是不若让画师幸苦一些,画为八份,我们都有珍藏。后来我向赵祖母提议,只一份便好,亦带着我们的情谊最是珍贵,独有的一份。后来赵祖母便将此画交与我好生保管。”说着,他又朝姜元珺望去,目光幽深:“只是今晨阿珺来找我要此画,我便给了他。”
“所以,这些年秦家老宅还如当年一般一尘不染,可是阿珺你时常来此打理?”
姜元珺简短地道:“阿兄,我只有每年新岁时会来。”
“难怪。”姜元馥哽咽一声,又沉思了片刻。她走过去紧紧拉住秦惟熙的手,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而后问:“七妹妹,那小星呢?小星是怎么一回事儿?还有七妹你你何时回的京?这些年在哪里?当年究竟是如何一回事?”她看着秦惟熙,对上她的眸,须臾张了张嘴,道:“不,不对,是你扮作了小星?你们二人幼年时便长得相似,逢人都说。”
“那小星呢?”
昔日桃林里义结金兰的八年少,而今黄土却深埋着两个永远再也长不大的少年人。
秦惟熙忽背对过几人,垂眸看着手中所提的那盏明灯,许久才道:“小星夭折了。”只简短一句,说出的话却沉重无比。
在她六岁那年永远的离开了这里。
她仰头望着满天繁星:“我要替她好好活着。”
罗聆一声轻叹。
“怎么会?”姜元馥闻言不可置信地望向罗聆。
罗聆并未否认,那一声轻叹便是最好的答案。
而后罗聆看向此刻正躺在树上不知是不是在观星的褚夜宁,不知为何让他忽然想起了那夜观星楼坍塌,他与那玄衣蒙面人的交手,那人一再地躲闪。
姜元馥还欲再问,陶青筠适时上前,他看着几人道:“好了,今日天色也晚。既然小七妹不愿意说,那我们谁都不要说,既然我们都有自己的小秘密,这一次便是我们大家共同的秘密。”他又笑了笑:“你们几个可还记得我们少时的约定吧?十年一别亦如白驹过隙,今日我只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从今以后我们替阿烁尽己所能护住七妹。”
“今日佳节没有酒,那就对着这轮月,对着老天,对着神明上苍,我们如今剩下的几人便当饮下这一樽清酒了。”
“无论何时,都要记得我们嫡亲嫡亲的兄妹之情。亦要记得当日许下的一诺千金之言。”
他背着手站在月光投下的光照处,目光忽而变得幽深且泛着一缕寒意:“他日谁若违此誓,那就入——阿鼻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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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感谢各位阅读。
感谢月月暴富小天使的营养液。[比心]
第57章 再入庵
那夜他们很晚很晚才各回各家。
陶青筠略去其他一概不必多言的话,只说当年时局不定,多事之秋且她因落入江水寒气入体,高烧不断,于是他将计就计擅自做主将她送去了江南罗家。姜元珺一个字也没有说,姜元馥则拉着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不日姜元馥托紫姝从宫里送来了许多奇珍异宝与京城少见的新鲜玩意儿。姜元珺又托属臣阿肖送来了几大盒幼年时她最喜好的几家每每都需要清晨排着队去买的城中老字号点心。阿肖私下里明言殿下是想将这些年曾缺失都一一补上。
当这些物什送到罗府时,奉画在一旁看着口水直流,而璞娘更多的是唏嘘。
这日天气晴朗,秦惟熙正食着早饭,靖宁侯府的下属雀舌姑娘登门,只说主子有令,平安的将护送她到城郊的寂念庵上,再平安的护送回来,她的职责就完成了。
秦惟熙思绪不由飘走。
因寂念庵上不单有当年姜元珺亲自督建而成的灯亭,还有她的嫂嫂朱若。且她惦念孙绍浦一事想再找个机会同褚夜宁见上一面。
昨夜她睡得异常安稳,许是二人十年后真正的重逢,二人能当即敞开心扉,也许是在多年后重回秦家老宅,也或者是因得知褚家从未受到奸人挑拨让二人走向那所谓的对立面。
罗聆不在府,璞娘将她引进了听雨轩,秦惟熙留了她吃早饭,雀舌也没推辞大方地道谢。
只是那一双慧眼时不时地会去喵她一眼。
秦惟熙看得好笑,眨了眨眼问她:“怎么了?可是我嘴上有残渣?”
雀舌摇头,哈哈地打着马虎眼:“哪能啊!就是看看姑娘,姑娘好看。”
幼年时的罗昭星对雀舌来说并无过多的印象,反倒侯府里经常光顾的来客是秦家,很是爱送给他们吃食的那个小姑娘。
只是那个爱笑的小姑娘,不知今时有没有重新投了胎,再去一户好人家投个好胎。
老t天不公阿!
待出了府门,雀舌怀中抱着一把剑,腰间悬挂着一软鞭,一脸肃穆的扫视着长街,见秦惟熙在看着自己,她有些尴尬地笑道:“世子爷说若姑娘您在受伤可要拿我是问的。”她指了指府门一侧停着的两匹骏马,然后有些狐疑地道:“小星姑娘会骑马?”
今晨公子出门特意嘱咐她将马厩里那匹褚氏“战马”牵出。
秦惟熙循着她的目光看去,是骜影。
她笑道:“我会的。”说着走上前抚了抚它的头,骜影随着她的动作俯身嗅了嗅。随即她翻身上马,笑得更是明媚:“我们走吧。”
雀舌看着骜影乖乖地等着她乘骑眼睛瞪得更大了,心中只道怪哉怪哉。她想着回头定要问问九曲与罗远。
澄心庵内诵经声幽幽入耳,蓬莱园的八角亭内,褚夜宁与陶青筠二人正坐在里面喝茶。
雀舌将她平安送到,又一溜烟儿地跑了。
秦惟熙看见陶青筠有些意外,而陶青筠也显然如是。
他看着褚夜宁道:“起初你非让九曲将我带来这里我有些迷惑,这回我是更疑惑了。说吧,你想做甚?要命没有,要我帮忙也不是不行。”
褚夜宁一手执壶,一手扶盖,为他斟起茶来,笑道:“新上的春茶,六安瓜片,请你来品尝品尝。”又招呼过秦惟熙:“快来尝尝。”
陶青筠看着他的斟茶礼显然有些受宠若惊,哎呦一声:“太阳今儿打西边出来了?”他对秦惟熙使了个眼色,然后朝着褚夜宁的方向,努了努下巴:“怎么一回事?七妹妹,你快去看看这老狐狸是不是被掉包了?这些年我可没受过这待遇。”
秦惟熙笑而不语,余光一瞥他嘴角的火泡,笑容很快一凝。她提裙进了八角亭,很快来到陶青筠身边,满是担忧地问:“三哥,你这嘴角怎么还没好?要不去宫中请个御医看看?”
陶青筠摆摆手,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无事,春天火大呗!过段时日就好。”他又望着亭外的荷池游鹅,喃喃道:“可现在已入夏了啊!”他哼哈地扯起嘴角笑了笑,让秦惟熙入座,抿了一口茶,道:“说起这六安瓜片,当年朱家伯父最爱饮。”
“只是当年家财散尽,辟居乡野,恐怕这六安瓜片也不曾舍得买了。”他叹了一口气:“前些年我同阿聆与老木头去看过他一回,还是精神抖擞,老当益壮的,反倒看着比以前年轻了不少。我问他朱伯父,这些年在乡间可还习惯啊?他说心思淡了,就不计较那些了。臣子使心计,君父不作为,一群牛鬼神蛇在此间,这早晚这京城要在彻底的翻个天的。”他说到最后逐渐压低了声音。
他望着天际:“祖父常在我耳边念叨她是我姑母,他为我姑父,两陶本是一家,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他再微不可察地一叹:“待此间事了,我亦尽我所能,再游山玩水去!”
“这京城,我陶某人是一刻也不想待了。”
秦惟熙并未多言,只抿着嘴笑道:“好啊,到时候三哥每到一处地方便写封信回来吧。好让我们知道你在哪儿。”
陶青筠笑眯眯地应着:“好说好说。”
蓬莱园外忽响起一阵嘈杂声,紧接着是一声叫嚷,而后亭内三人听见似乎有一年长些的妇人声音道:“天杀的!本夫人花巨资新买的锦鞋,你这小尼姑弄湿了我还如何穿?”
而后有一稚嫩的声音道:“施主实在对不住,小僧向您赔个不是呗!”
再之后是雀舌的声音:“小师父都像你赔不是了,不就是一双鞋吗?要不要我把我脚上的脱给你?”
那妇人依旧不依不饶:“你还有理啦?你们庵内的住持在哪儿?我倒要让她评评理去。”
秦惟熙在亭内听得不大真切,但还是听出了那稚嫩的声音为绝尘小师父,她当即起了身,匆匆向外而去。
那妇人一身贵妇装扮,打扮的花枝招展,身后随着一众仆妇。秦惟熙时隔多年再见还是一眼认出了她,嫂嫂朱若的亲姑姑——长兴侯夫人朱氏。
而雀舌正两手叉着腰瞪着朱若,那绝尘小师父则在一旁默默无言,脚下放着一大木桶。显然是适才打水回来,不小心没拿稳洒在了那朱氏的身上。
秦惟熙上前皮笑肉不笑地朝着朱氏福了福神,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夫人今年恐怕已四十有余?应是比晚辈还懂得这个道理。”
朱氏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眼:“谁家的姑娘?”却是问身旁的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