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作者:庄玄      更新:2025-12-06 14:21      字数:3349
  新连为在旁默不作声,她对中将的任意安排显然不满,却生生将其压了下去,因为殿下没有反对。
  业伽几年前拜访过这里,那时虽然伤员遍地,气势却是高涨的,嘴上净是什么消灭敌人,为国付出,还说要把抚森炸回原始时代做猴子去。现在所有人都是安静的,哪怕眼里流露出想见她的渴望,渴望却也盖不住其中的灰暗。
  这是帮没有斗志的人,他们的魂被打散了,不是因为受伤,如果是捍卫国家尊严,哪怕再要命,他们也是斗志昂扬的,战争持续得久,只要想到家人跟祖国,就没有坚持不下去的道理。
  他们颓败,是彻底明白了这是不义之战,是侵吞别人的领土,将别人的家变为自己的家,别人的金钱变为自己的金钱,别人的快乐变为自己的快乐。他们的河流甚至都看出了他们的卑鄙,要他们停手,他们却在道德沦丧中陷入战争的泥沼,根本无法撤出。他们的家人该鄙视他们,河流也该鄙视他们,但河流来看他们。
  “没想到您还愿意听我们说话,还这么温柔平和,河流啊,这样显得我们更无耻了。”病床中的人斜倚,他双眼放空在纯白的床单上,又时不时怯怯看向业伽,“我们受着关怀长大,心里却不感恩,只将获得一切看做理所当然,并且还想要更多。搞得家人跟着提心吊胆,搞得您跟我们一起受苦。”
  战争的报酬很多,军服带来的尊敬畏惧让他们满足,再经过一些关于实现个人价值,让帝国更伟大的煽动教育,这些年轻人几乎忘了敌人也是人,因为长官们强调过,对方跟他们完全不同,只是些受到低俗教育的野蛮种,让野蛮种崛起,就没有他们这些文明人的位置了,到时候他们全得被压迫,拿着低廉的报酬对这帮家伙感恩戴德,就像他们奴役别的国家时做的那样。
  因为他们自己就是压榨人的好手,所以恐惧别人也那么对他们。
  他们的基础教育完全烂了,没有人告诉他们同理心的重要性,他们只能在战场上用别人的血肉跟自己的血肉学习,他们渐渐明白了对方也是跟自己一样的人,而浪费在战争上的时间本可以用在建设上,没有压迫,那本来就是假想,是演说家们故意给他们种下的一颗恶毒种子,他们其实是可以合作共赢的,很安全,不会把生命浪费在没有人性的战场上,像野兽一样打来打去。
  从前绞尽脑汁学的那些关于科学、诗歌、语言、音乐的东西,在这里一枪就崩没了,一瞬间,什么都不剩,没有意义,如果硬要强求,那就是浪费的意思,浪费别人跟自己的全部。
  “可惜我们在战场上待了很久才明白这道理,而年轻的新兵总是源源不绝的,您看过他们那热情洋溢的面孔吧,一个个穿上军装时兴致勃勃的,以为自己是在建立什么伟业呢。”
  业伽坐在病房里,听受伤的士兵们无休无止地哀叹,很多时候话刚讲一半,就有人死了,护士们紧急拉走业伽,要她做死亡的见证人。
  “他们最后一眼看见的是您,会高兴的,您是他们的家人啊。”
  业伽默默站着,并不言语,她跟他们的关系的确匪浅,却无法包庇他们的恶行,虽然很多人忏悔了,承认自己对他人的伤害,可这又能挽回什么呢,如果有正义的审判,她这些孩子全该死的。
  他们现在道歉,归根结底不是痛苦于生命的消散,而是自己的生命没有得到保障。他们攻打别人,不单是因为煽动,更是因为他们自身的贪婪。他们可以拿教育、年纪说事,但杀人时的冷血总是真的,怎么可能没想过对方是活生生的人,别人的命不如自己的利益重要罢了。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啊,该用生命为代价的。
  庭院里摆了很多垫子,清晨的阳光撒在每个人的脸上,业伽来这里的第三天,为满足士兵们的期待,坐在了最中间讲故事。
  关于亚苏丹名字的来源,跟那场著名舞剧《亚苏旦》的关系。
  “盗贼从海上来,准备于此登录侵吞整个沿海地区,遭到了当地渔民的强烈反抗,”业伽讲着当时的种种斗争经过,她看到了很多,剩下的则是听人讲的,现在她将故事转述给几百年后的人们。
  渔民们是怎么用鲜血与智慧拖住成群的盗贼,请来援手,盗贼们又是怎样的残酷狡猾,双方力量悬殊,但最终仍是瘦弱的渔民们取得了胜利,“他们是为保护家园而战,亚苏在本地古语中是庆祝胜利的发音,只是鲜血流了太多,胜利来之不易,为提醒人们居安思危,所以将牺牲与胜利放在了一起,成了亚苏丹。舞剧则做了很大改编,将整体基调排得轻松了,盗贼们是可恶而愚蠢的,当地群众是友善而聪慧的,里面将牺牲隐去了,只剩胜利的喜悦,日光勃勃升起,人们将侵略者打得落花流水,大家踩着敌人的尸体欢快跳舞。”
  业伽讲完时,现场没有声音,本来为她的故事伴奏的人手仍在动着,却拉了个空。最后还是皇帝带头鼓掌,他知道业伽在医院,就从床上起来了。时间赶得非常好,听完了全程。这个故事光明而晦气,但因为是河流讲的,所以很美好。
  第49章 皇帝的表白
  大家说说笑笑地回到了病房里,偶有几个来跟业伽打招呼。
  “殿下你故事讲得非常好。”
  “这次是亚苏丹,下次是首都怎么样?”
  没人脸上有不开心的神色,他们早约定好了,无论业伽讲什么故事,他们都要附和。但夜晚冰冷的海风卷着咸腥刮进医院时,这里立马泛上了另一种与之相似的味道——经由苦涩渲染的单纯咸湿。
  “妈妈不要我们了!”
  “她认定我们是坏蛋了,她说我们该死。”
  “我以后回家该怎么面对她啊,完了,全完了!”
  医护人员到处跑来跑去,试图安慰这些失魂落魄的病人,但哭嚎声更大了,每次见到来关心他们的人,他们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逼问道:“你说!说她会原谅我们!她还把我们当作她的孩子!”
  “长河当然还爱你们,不然怎么会来医院看你们,还给你们讲故事。”
  “你说得对,是我们选的故事不好,河流不会撒谎,故事是怎么样的她就怎么讲,这不是故意针对我们。选故事的人呢?究竟是哪个混蛋提出的讲这种东西!”
  “我们甚至没第一时间鼓掌,她因为我们的沉默,细究这故事怎么办,她会发现我们就是里面的反派。”
  医院里到处是不安的哭声,他们悲愤地捶打床面、墙面,造成了大批物品的损坏。通讯器全在工作,从一个人手中被抢到另一个人手中,他们大骂上级,指责正是对方的命令,自己才会去杀人,才会被长河讨厌。
  扭曲蠕动的身体在地上撰写辞职报告,不满意就将其撕毁,伤口全崩开了,纸张漫天飞舞。
  这是个注定疯狂混乱的夜晚,大批士兵闹着不治了,放他们回家。
  长官知道此事后,决定跟业伽联系,他想让长河出面去抚慰这些士兵,不需要做什么,只要说河流没有讨厌他们就好。
  请求被皇帝驳回了。
  “皇后没有义务去做这些,长河还是条很年轻的河流,不是任何人真正意义上的母亲,她是哺育了我们的文明,但我们只该感激、回报,而不是从她身上渴求更多。妈妈的温暖跟关怀,让他们跟自己的妈妈去要,不要打扰皇后。”
  皇帝讨厌妈妈这个称呼,听到时就一阵恶心。尤其是将他可爱的河流跟那种因血缘连接才产生关系的称呼放在一起,他爱他的河流,这是他自主选择的结果,可不是那种强定。
  “告诉他们,逃兵是要被枪毙的。”皇帝结束了会话。
  他很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让业伽独自在屋里待着,这种事是不能让她知道的。那些士兵很需要她?他也需要她。那些士兵喜欢她?那不过是浅显的对自然的喜欢,他可是从小就真心地爱她,将她想象成自己的所有,并且通过婚姻,已得到公证。全世界都知道她是他的皇后,虽然她在过去的几年里完全不理他,但只要河流还在流淌,还像他小时候那样平静汹涌,他就知道,河流是他熟悉的那个爱人。
  真是不得不心生警惕啊,因为存在的方式不同,他的妻子被太多人盯着看了,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广阔美丽,不少人对她怀有暗暗的情愫,当然不到自己这种深度,他们的爱都太浅了,也太污秽,像蚊虫的骚扰,惹得空气都烦躁不堪。
  皇帝平复自己的心情,站到业伽面前时,又是温柔的样子了。
  “有些事需要紧急处理,我们明天就回去吧。”
  “好。”业伽没有问为什么,她的听力远超人类,已将前因后果猜清了。
  “战争的事不用担心,现在参战的国家太多了,受伤的士兵也就多了些,总体来说,还是我方的胜算大,只是十多年来帝国还没输过,这次偶然在局部战场输了两次。我知道你对和平的向往,他们总说你是在被诱导下说出的那些话,但河流怎么可能喜欢火的炙烤呢,那些冲你发射的炮弹虽明面上不起作用,地形却会变啊。”皇帝牵起业伽的手,轻轻一吻,“没人能看着爱人受伤还无动于衷,我会保护你的。只有战争能停止战争,当我们占绝对上风时,也就是和平时刻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