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死了，这是在新历998年所发生的事。
  那是一场足以毁天灭地的大火，在纯净冰冷的天空中跳动的血红颜色，边缘不断吐出一条条细长的火舌，如同飞逝的彗星或是奔涌的精子，在宏观和微观两个世界中，同时从虚无缥缈的光辉坠落为原初的有机体。
  然后，一切逐渐平息下来，只剩下一具焦黑滚烫的尸体、一张来自另一个纪元的鬼魅面孔。有人在喊着她的名字，那样悲痛欲绝的哀鸣，一次又一次地……
  到那时，就要面对面了。
  停在窗台上的乌鸦发出尖锐的叫声，扑腾着飞走，艾莉雅从梦中惊醒，隐藏的宇宙幻象在她眼前褪去。
  她吐出一口气，抱着被子翻了个身，盯着被自己堆在墙角的那两个精美的衣帽箱，静静地发了很久的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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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今天是休息日，但或许是因为天气不好，艾莉雅意外没有在门口看见很多离院的学生。
  看守大门的卢奇看见她，摘下帽子向她问好：“灵媒小姐，下午好啊。”
  “下午好！那个……”
  艾莉雅本想再次强调一下自己不是灵媒，可是话到了嘴边，她又突然想起别的事情来。
  “卢奇大爷，在我之前，您在学院里遇到过其他的灵媒吗？”
  卢奇动了动嘴，像是在咀嚼她的话，“要是说学院里的话，好像没有，但在外面的世界，倒见过不少。比如在风暴角的港口，有个自称能通灵的老修士，收钱帮人和遭遇了海难的亲友对话，后来被抓进牢里……”
  意识到卢奇大爷又要开始唠叨一堆无关的事情，艾莉雅赶紧把离院许可递过去，迅速逃离了现场。
  学院位于低洼地带，天气不好的时候，雾气就会很大。艾莉雅孤零零地在迷雾中转了一圈，也没找到艾利亚，直到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马蹄的哒哒声和车轮在地上碾过的声音。
  她慌张地让开，一个转身，就看见艾利亚正坐在一辆四轮马车中，已经将门为她打开，车厢里头散发着一股被精心打磨过的皮革的味道。
  他穿着一件剪裁合体的深蓝色外套，里面的衬衫领口处塞着和外套同样颜色的丝巾，显得人贵气而俊美。艾莉雅突然感到窘迫。
  见她还穿着校服，他有些意外，但也没有太意外，只是问：“你不喜欢？”
  那么漂亮的裙子，怎么可能不喜欢呢？艾莉雅换上后，把头发放了下来，在镜子前流连忘返了许久，但短暂的沉醉后，强烈的羞愧感又再次涌上心头。
  “对不起，这条裙子太贵重了，不符合我们的教规……”她很不好意思地说，把手中的箱子举到面前。
  “好。”
  这下轮到艾莉雅感到意外了，她还以为他会和她客套地推托几下，或者故意提到之前说好的“补偿”。
  他从她手中接过那两个箱子，随手放在身边的座位上，“不是不符合教规吗？那就不用穿了。”
  看她站在那里，有点迷茫的样子，他又侧头问：“还是你反悔了？”
  艾莉雅尴尬地摇头，在他的搀扶下，爬上了马车。
  马车摇摇摆摆地动起来。车厢内其实非常宽敞，但现在堆了两个箱子，艾利亚又身材高大，艾莉雅莫名有种被侵入的感觉。她不是很自在地动了动膝盖，往一边偏去。
  艾利亚的视线从她微微蜷曲的膝盖转移到她紧攥起来的手，又想起来这只手曾经死死抓着他的衣领，执拗地要把他拉近。
  他从口袋里摸出自己刚卷的烟，叼在嘴里，问：“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是备忘纸条。我记忆力不太好，所以提前把要买的东西写下来了。”
  “介意我看一下吗？”
  艾莉雅愣了一下，把纸递了过去。上面的内容很无聊，她搞不懂他为什么会感兴趣，就像她也搞不懂他为什么要她陪他去逛暮沼。
  艾利亚接过那张纸，简单扫了一眼，看见最后一行写着：购置给教授和格尼卡修女的礼物。
  “格尼卡修女——她是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吗？”
  “嗯，她是我的神学老师，也是我们修道院里负责主管修女的人。”
  他单手在马车把手的侧缘划开一根火柴，举到眼前，点燃了嘴里的烟卷，说：“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艾莉雅又听不懂他的意思了。
  他微微一笑，把那张纸还给她，没有再问什么。
  暮沼这一片地方，顾名思义，曾经是沼泽地，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早在几百年前，这里就被大规模地改造成农田。强势的农业和贸易让萨兰公国迅速积累起财富，一跃成为世界这一隅最富庶的国家，也由此具备了发展工业的实力。
  如今，农牧业仍然是暮沼地区最为重要的产业，因此窗外的风景非常重复，无非是交替着后撤的田野、牛群和羊群，也因此，艾莉雅可以说是毫无准备地看见一个突兀的场景。
  一个年迈的老农站在农田之间，手中举着一把镰刀，对着一只被钉在木栅栏上的活乌鸦，一点点地割开它的羽毛和皮肉。
  乌鸦浑身都被血水覆盖住了，它张着嘴，吐出蛇信子般尖尖的舌头，一下又一下地发出粗哑的惨叫，在空旷的田野间回荡。被恐吓到的同伴们抛弃了它，成群地飞往远处被薄雾覆盖着的紫杉木。那是一片未经采伐的原始森林，看起来密密麻麻的，一直延伸到天边的峡谷。
  艾莉雅头皮一紧，收回了视线，背部紧紧靠在马车壁上。
  艾利亚看着窗外，语气平静地解释道：“这里的农民们喜欢用这种方法赶走田里的乌鸦，虐杀一只后，就能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阻止新的乌鸦靠近，直到下一批幼鸟长大，再重复这个方法——比立个稻草人要管用得多。”
  “也许……未来会有先进的发明，可以更好地解决这个问题。”
  “按照进化理论，它们会在许多代之后，逐渐懂得不能再来侵犯人类的土地。”
  艾莉雅不太想聊这个话题了。她刻意地把头转开来，去看另一边的景象，这才注意到有个骑着黑马、身披斗篷的人正停在不远处的山丘上，虽然脖子以上的部分被雾气遮挡住了，但确实是在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在他身旁，还蹲伏着一只巨大的猎血犬，黑色的毛发湿漉漉的，目光死寂地盯着她。
  “有个骑在马上的人，和一只狗……”她喃喃说道。
  “夏加尔家在附近有马场和农庄，也许是那里的人出来打晨猎。”
  他说“夏加尔家”，好像那不是他自己的家族一样。
  艾莉雅又看了一眼窗外，“那个人不见了，好像突然之间就消失了。”
  “沉沦在彼岸荒寂风澜，尘土归尘土永不复焉。”艾利亚说。
  艾莉雅惊讶地意识到，他引用了《辉耀录》里的一句经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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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利亚说要艾莉雅陪他逛暮沼市，但事实上，更像是他在陪她逛。
  暮沼在旧历时代只是一个不起眼的贸易集镇，随着历史的变迁，规模逐渐壮大，最终获得了正式的城市地位。在老城墙上，还挂着萨兰女大公亲自莅临此地时授予的城市徽章。
  艾莉雅第一次来到这样规模的定居点，觉得非常新奇，本来还有些克制，但在艾利亚的刻意纵容下，很快就变成到哪里都忍不住驻足一会了。
  她看到一种本地特产的奶酪，想要买一块带给拜格瑞姆作为礼物。老板开出的价格是十铜令。
  艾莉雅从口袋里掏出一堆硬币，开始傻乎乎地闷头数钱。
  “太贵了。”艾利亚在旁边冷不丁地说了一句。
  老板眉头一拧，“这可不是普通的乡间奶酪，奶源和制作都很讲究。”
  “都是同一个牧场供应的，要是价格一样，我们就去隔壁的老店了。”艾利亚淡淡说道。
  老板咂了咂嘴，跟他来回扯了几句后，放弃了，同意以七铜令的价格将奶酪卖给艾莉雅。
  艾莉雅省了钱，怀里抱着奶酪，非常开心地对艾利亚道谢：“谢谢你，如果不是你帮忙讲价的话，我都已经准备付钱了。”
  “按照这边的习俗，买东西不讲价是一种冒犯。”
  艾莉雅轻轻“嗯”了一声，偷偷瞥了一眼艾利亚的侧脸。
  他倒是很了解平民的生活，也似乎……了解她的信仰。
  逛完后，艾利亚拉着艾莉雅去吃晚餐。这是一家低调的家庭餐厅，而艾利亚显然不是第一次来，看见他后，侍者十分熟练地问好，然后直接带着他们走向一间被深色木板隔出来的小厢房。这里的装饰很传统，也没有安煤气灯，只有两根高高的蜡烛被放在他们两人之间的桌面上，让四周显得昏暗而温馨。
  美味而分量惊人的菜肴被一盘盘端上来。在用餐的大部分时间里，两人都是沉默的，直到艾利亚帮忙将黑巧克力酱淋在她面前的蛋糕上时，艾莉雅才鼓起勇气，做了一次闲聊的尝试。
  “夏加尔同学，在雷恩镇的时候，你是怎么知道我要来学院的？”
  “瑟琳告诉我的。”
  “瑟琳队长？”艾莉雅有些惊讶，“你和她很熟吗？”
  “一般。”他简单地回答道，显然没有就此多说下去的意愿。
  艾莉雅尝试转换话题：“另一位……修兰同学，是你的哥哥吗？”
  “不，我比他大。”
  “哦！”
  艾莉雅觉得自己真的不擅长和人聊天。
  “对不起，我不算个有趣的同伴。”她有些沮丧地说。
  他没有回应她的这句话，而是放下了刀叉，动作优雅地用餐巾擦拭了一下嘴角。
  “暮沼还有一样特产，是一种毒蘑菇，被提炼成酊剂后，对身体不会有伤害，但是可以让人心情放松。你试过吗？”
  艾莉雅摇了摇头。别说试过了，她连那东西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随手将餐巾扔在桌上，向后靠在椅背上，宽阔的肩膀放松着，一双异瞳却被两人之间摇曳的烛火映得熠熠生辉，此刻正紧紧地、牢牢地盯着她。
  “我认识一个本地的药剂师，要去试试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