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低飞过夏天 第24节
作者:周晚欲      更新:2025-08-28 08:29      字数:3475
  他看着她,表情很淡,过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随口说道:“加油,《青苹果乐园》唱得不错。”
  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不久的微哑和一种懒洋洋的腔调,话落,懒散地扯了扯嘴角,弧度很浅,带着点恶劣。
  但目光始终是没有温度的,冰冰凉凉。
  随后他抬手,将棒棒糖从嘴里拿出,青绿色的糖果在晨光里散发亮亮的光泽,一转头便被他弹入垃圾桶丢掉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校服裤子后面沾上的尘埃,双手插兜,吊儿郎当地转身走了。
  温侬坐在原地。
  脸颊早就烧得滚烫。
  她明明唱的是《青春修炼手册》……
  清晨微凉的风吹动他额前过长的碎发,黑色衣角被风鼓起,少年清瘦挺拔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通往教学楼的拐角。
  初见那天,她能感觉到她已被他深深吸引,可在这一刻,她才清晰地感觉到,心底某个地方,无法挽回地塌陷了一块。
  原来对一个人动心,并不需要他在篮球场上投出漂亮的三分,不需要他在表彰大会上熠熠发光,不需要他在叛逆嚣张中展现校霸的魅力,也不需要他每次露面就引发女生们的尖叫和轰动……
  只是青春里一个最平常的早晨,晴朗的天空和许多个日子无异,晨光洒下来,照在他不那么明媚的眼中,让她看到了本该鲜衣怒马、肆意飞扬的年纪里,一缕颓丧的灵魂,就足够了。
  后来,在无数个独自咀嚼心事的日夜里,温侬总会反复想起他的眼神。
  他才十五岁。
  多么年轻的生命。
  可为何,他那双眼眸里,如此多的情绪,像被命运过早地打碎了棱角的琉璃,折射出的光是破碎的,而痛是血淋淋的。
  人的内心都有一道不被理解的窄门。
  或许他十五岁的灵魂,早就提前穿过了岁月的窄门,在门后刻下了不属于那个年纪的碑文。
  ……
  目送温侬的身影消失在大门,路灯昏黄的光晕下,只剩下两个沉默的男人。
  程藿还坐在驾驶座,车窗降下大半,他一手搭在方向盘上,脸上的表情是心如死灰的颓然。
  而周西凛站在原地,眼神锐利,阴沉,刺人。
  二人久久没有言语,直到周西凛转过身,一个眼神的对撞——周西凛抿唇上了车,程藿猛地一踩油门,车子发出低吼,像受伤的野兽,一头扎进更深的夜色里。
  半小时后,引擎声在寂静无人的海边熄灭。
  这里不是景区,没有灯火。
  夜色深深,天空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星月隐匿,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模糊成一片混沌的暗影。
  四下无人,只有风穿过礁石缝隙的呜咽,更添荒凉。
  “嘭!”一声闷响。
  程藿拎出一打刚买的冰啤酒,粗暴地摔在车头引擎盖上。
  周西凛倚着车门,随手从口袋里摸出一串钥匙,捏住钥匙片,精准地卡进瓶盖边缘的锯齿下,手腕猛地向下一压,瓶盖应声弹开。
  他面无表情地将开了盖的啤酒递给程藿,又用同样的方式给自己开了一瓶。
  冰凉的玻璃瓶身沁着水汽,握在掌心,寒意刺骨。
  两人无言地碰了一下瓶身,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程藿仰头狠狠灌了一大口,随即重重地把酒瓶顿在引擎盖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她说那话什么意思?‘不喜欢头发短的男人’?摆明了是告诉我,咱俩都没戏!”
  他总是这样一点就着,脾气秉性都写脸上。
  周西凛握着酒瓶,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没有喝,只是垂眸看着瓶口冒出的麦芽香气,眼神沉在浓重的阴影里。
  程藿见他沉默,心头那股无名火更盛,抬脚不轻不重地踹了下他的小腿:“喂!说话!你别忘了你他妈也翻车了,二十万,咱俩谁都捞不着,白折腾一场!”
  “操……”周西凛抬眼,“你他妈还真惦记那二十万?追上了你真打谱要那笔钱,拿女人当赌注,不嫌自己缺德?”
  他语气淡淡的,甚至有点颓废的懒散。
  程藿却还是被他骂得一愣,他张了张嘴,想骂回去,却发现自己无法反驳,只能悻悻地再次拿起酒瓶。
  几口酒下肚,那股不甘心又涌了上来。
  看着漆黑翻涌的海面,唉声叹气:“妈的好不甘心啊……好不容易心动一回就要放弃了……”
  周西凛依旧沉默。
  不远处海浪拍打着黝黑的礁石,发出低沉而永恒的轰鸣。
  程藿在旁边嘟嘟囔囔没完。
  直到他已经说累了,周西凛的嘴角才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个弧度,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
  “你笑啥?”程藿被他这声笑弄得莫名其妙,火气又上来了,“装啥逼呢?玩什么深沉?”
  周西凛终于转过头,正眼看向程藿。
  “老子只是看不起你。”他一字一顿,声音不高,却像冻雨,狠狠砸进程藿的耳朵里。
  “你几个意思?”程藿瞬间炸毛,猛地站直身体,酒瓶差点脱手。
  周西凛没理会他的暴怒,仰头,喉结滚动,灌下几大口冰凉的啤酒。
  随手将空了大半的酒瓶放在车顶,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抖出一根叼在唇间。
  打火机“嚓”地窜出幽蓝火苗,映亮他几分冷峻的眉眼,他深吸一口,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灭。
  抽了两口烟,他才继续道:“我看上的,喜不喜欢我,我都要搞到手。”
  他顿了顿,侧过头,扫视程藿的目光有几分轻蔑:“这就是我的态度。”
  程藿被他眼中那股近乎疯狂的偏执和侵略震慑住了。
  他呆呆地看着周西凛。
  火光熄灭,周西凛的身影重新融入黑暗,只剩下香烟的红点和他模糊的轮廓。
  这一刻,程藿忽然有些五味杂陈。
  他们初一就认识,十年了,他见过周西凛所有的样子。
  周西凛有个显赫的家世,却和幸福不沾边。
  他经常在深更半夜带着一身被父亲毒打后的伤痕,狼狈地爬进程藿家窗户。
  程藿便只能骂骂咧咧地打着哈欠从被窝爬起来,半眯着眼给他清洗涂药。
  因为家庭,周西凛这个人底色其实是冷僻的,尽管他总展现出散
  漫轻狂很爱玩的样子。当然,这股子冷僻之中,也有一点古道热肠的侠肝义胆。
  比如,为了替被欺负的程藿出头,周西凛会孤身一人拎着棍子跟高年级的混混干架,最后鼻青脸肿地回来,挑挑眉特装地告诉程藿“老子是受伤最轻的,那些人全被老子打趴下了”。
  程藿又心疼又无奈,最后骂他两句“不装会死”,再咬着牙帮他处理伤口。
  当然,程藿也见过周西凛肆意张扬的样子。
  他们在盛夏的林荫道上狂奔,把冰镇的汽水恶作剧地灌进彼此衣领,然后一边冻得跳脚一边指着对方破口大骂,笑得那么大声,那么无知无畏,仿佛整个世界都是他们的。
  是周西凛教会了程藿游泳。
  他们一次次跳进冰冷的海水里,感受潮汐的拉扯和坠落的眩晕。
  好几次,程藿都惊恐地发现,周西凛是真的不想再浮上来,是他用尽吃奶的力气,拼命地把他从绝望的边缘打捞起来。
  一次,又一次。
  最终,他从一个游泳小白被他彻底训练成浪里白条。
  周西凛总是想死,却总想让程藿好好活。
  他告诉他:可以跟我玩,但别学我。
  他问:学你有什么不好。
  他说:我哪儿都不好。
  程藿一度认为,周西凛骨子里的那股半死不活的劲儿,危险又迷人,才是那么多女生喜欢他的原因。
  因为不被爱而破碎,因为破碎才被爱。
  思及此处,程藿无奈地扯了扯嘴角,他仰起头,将瓶中剩下的冰啤酒一饮而尽。
  看向周西凛的目光,都变得叹息几分。
  ……
  从青城回来后的日子,温侬和周西凛之间像被按下了静音键。
  温侬的生活回归到按部就班的轨道。
  上课,写稿,去花店帮忙,日子在纸页和花叶间无声流淌。
  十月底,海州的天气骤变,冷空气卷走了夏秋残留的最后一丝暖意,整座城市正式跌入初冬。
  十一月开始,便是连绵不绝的阴雨和仿佛永远也晒不干的空气,风裹着咸涩的海腥味,吹在脸上,冰凉刺骨。
  街道两旁的行道树叶子黄了,落了,又被雨水打湿,黏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温侬将自己埋进书稿里,敲敲打打,思绪却像窗外飘忽的雨丝,难以凝聚。
  在她以为她和周西凛之间已经靠近了那么一点点时,他就像人间蒸发一样突然消失,她犹豫好久,终于在这天下午,点开那个沉寂许久的头像。
  手指在屏幕上悬停许久,发出一条看似是误发的:“我现在到了,你在哪?”
  可他没有回。
  直到第二天早晨,手机在枕头底下震动了一下,那会儿才七点,按理说周末她不会醒那么早,可就是莫名觉得有什么在指引,迷迷糊糊摸到手机。
  点开看,困意一扫而光。
  是他发来的,没有文字,只有一张照片。
  拍的是海上的日出,视角很高,像是在桅杆上,天边是燃烧般的金红色,绚烂得近乎悲壮,将翻滚的深蓝色海水也染上了一层瑰丽的橘红。
  温侬盯着照片看了很久,怕如果不及时回复,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聊上天,于是回道:“消息发错了,不好意思才看到。”
  他很快回:“发我这儿了,就是给我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