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作者:
蔓越鸥 更新:2025-09-02 09:10 字数:3327
雀斑弟子扯着他的衣裳,将他往石阶下拉。这位胡松贺凌霄隐约有听过,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从不和那些喜好挑衅的人结伴。贺凌霄也就没推就,到了山崖一看,底下树影蒙着山雾,虚虚实实,看不出哪个是树枝还是人。
贺凌霄便问:“在哪?”
“就摔在那棵松树上,你,你再凑近些看吧……”
贺凌霄趴在山崖边,依言凑近了些,还是瞧不出有谁在。
刚要回头再问,背上忽地一重,竟是叫人恶狠狠地推了一把。失重时他也只来得及抓了把崖边的草,便狼狈滚了下去。
好在下面有颗横生的树干接住了他,尽管如此,翻滚磕碰的疼和晕眩还是叫他好一会没能睁得开眼,阵阵耳鸣中,头顶传来谁的笑声,有人大笑道:“你小子够可以的!还真将他骗过来了!”
贺凌霄眼前发黑地往上看,见是几个弟子聚在山崖上,那叫胡松的弟子好端端在后头站着,对上他的眼,浑身一抖,移开了视线。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那几个弟子冲他喊,“你要真是那个败类所生,就该和她一样滚出太巽去!”
有石子丢过来,砸在他脑袋旁的树枝上。几个弟子嘻哈走远了,过了会,又有个脑袋从山崖边探下来,是那雀斑弟子。
“贺凌霄……”他像是怕谁听着,小声地对他说:“你不要怪我,我要是不听他们的,也要被他们一起欺负的。”
贺凌霄抬着头,一言不发地看他。
雀斑弟子不敢再看,喊了句“对不住”,人便跑远了。雨水接连地打下来,在耳旁噼啪作响,贺凌霄侧头望,底下看不清有多高,云雾缈缈似师兄手中捧着的一炷香,攀着绵延不绝的青山,一重连更比一重高,估不出有多大,也望不到头在哪。
从头到脚,没一处不疼。贺凌霄静静躺了会,攒够了力气,攀着树枝爬过去,抓住了山崖上突出的一块石头。
雨水打在他眼皮上,顺着下颌淌下来。贺凌霄仰着脸,抓着石头慢而吃力地往上爬,掌心磨破了,雨水变了红色,脚下踩空崴了脚,换一处再踩。雨声愈发的大,再变弱,又渐渐大起来,崖石后面有躲雨的鸟,停在石缝中,好奇冲他张望。不知过了多久,贺凌霄终于牢牢扣住了崖边的一颗石头,咬牙半天,将自己一点点翻了上去。
贺凌霄仰面躺着,睁着眼,濒死似的喘气,望着广阔的天。片刻他站起来,一瘸一拐的,走得却是下山的路。
山谷寂静,没有半个人在,枝头倒有几只鸟轻巧地跃过连绵雨雾,鸣叫声清脆。地面积着水洼,他裤脚裹满了泥,黏腻地缠在他小腿上,前面的路慢慢变得陌生了,他却不停,只知道往前走。
要去哪,不知道。回哪去,不清楚。娘死了,家叫他五两卖了出去,合着他上太巽得来的三两,换成了口薄薄棺材。他拖着满脚泥泞踽踽独行,无处可去,无人可依。
雀鸟清脆的鸣声婉转,雨从天上落下来,不见天日地落下来。贺凌霄人生得太矮,抬头只得看见高大的古树,沉默成一团黑漆漆的影子。他的脚踩在泥水里,渐渐越走越快,越跑越快,两边树木被他甩在身后,泥水飞溅,冷雨刺骨,忽然叫他撞上了一个人。
撞击力太强,闷头只顾往前冲的贺凌霄摔在地上。面前站着的是位着白衣的仙人,长得像画里的神仙。贺凌霄不识他,对上他的眼,本能地有些愣,又忽然瞧见这人道袍衣摆沾上了泥点子,下意识伸手替他抹了一把。
白衣的仙人身形一顿,应当是没想到他这个举动,垂眼看着他。可惜贺凌霄刚狼狈一路,掌上血泥混合,这一抹反而叫他衣裳更脏了些。他瞧着那团脏污一愣,不敢再动了,那人说:“你在做什么。”
贺凌霄答:“你的衣裳脏了,我替你擦一擦。”
白衣仙人说:“为何?”
贺凌霄答不上来,对着他摇了摇头。
遮天蔽日的雨势下,这人未撑伞,却没有半点雨丝落在他身上。贺凌霄愣愣看他,而后身上忽然一热,侧头瞧去,见自己身上像是被扣了个无形的罩子,叫雨自发避开了他。这像是个术法,贺凌霄有些惊奇,越瞧他越像经文里描述的神仙真人,疑心这是太巽的师祖显了灵。
白衣仙人问他:“你要去哪。”
贺凌霄这次回得就有些结结巴巴,“下山去。”
“下山去哪。”
贺凌霄还是答不上来,又对他摇了摇头。
白衣仙人不再开口了,定定瞧了他会,说:“回去吧。”
他这句话出了口,贺凌霄登时便觉身后似有谁推了他一把,将他往上山的方向一拍。贺凌霄匆匆回头,只得见那白衣仙人已离开了,背影像这天地里干干净净的一捧雪。那力道只推着他走了两步便散去了,贺凌霄停下来,又转了身,还是要往山下走。
这仙人似乎也是要下山,身形不疾不徐地走在前头。贺凌霄埋着头跟着,那位仙人停下来了,头也不回地问:“要去哪?”
贺凌霄还是回:“下山去。”
他的声音又小又低,轻得像江河里的一只浮萍,仙人不说话了,落雨声嘈杂,错落打着叶。须臾,那白衣仙人不言不语,抬步接着往前走了。
贺凌霄一愣,跟在了他后头。
一大一小,一前一后。贺凌霄循着那人踩过的路,身形摇摇晃晃,忽然一头栽倒在了地。
前面那白衣仙人背影停住了。
他回了头,见这孩子满脸通红地倒在泥水里,浑身大小伤口结了痂又再破,糊了满身。白观玉走过去,瞧见他昏睡中喘气艰难,探手一摸满手滚烫,是发了高热。
白观玉垂眼看了他会,还是伸手将他从泥潭里抱了出来。贺凌霄昏沉中猛受了这下颠簸,口中滚出一声含糊的,“娘。”
白观玉双臂抱着他,便听他口齿不清地低喃着,“我想回家去。”
这天难登,我不登了。
娘啊。
第33章 师尊
山雨未歇。
里屋内,贺凌霄沉沉昏睡着,一人看过他的伤处,退出来轻掩房门,冲外面叫了声,“掌门师兄。”
外面站着的是一圈真人,盖御生闻声回头,两条浓密长眉紧蹙,“如何?”
太巽医宗行春真人轻轻摇首,“伤得太厉害,一时醒不过来。”
白观玉静立在旁,盖御生闻言额心三道皱纹更紧,面色沉沉,侧头对白观玉道:“玄明,他真是……”
白观玉点头。
盖御生叹出一口长气。
“天地偌大,众生芸芸,怎么就偏偏上了这座山头,偏偏就……”
站在最外头的一位紫袍真人闻言嗤笑了声,她抱着双臂,生得一双杏目吊梢眉,面无二两薄肉,出口刻薄道:“命如此,他娘没祸害完的,叫他来接着祸害。”
盖御生沉声道:“元微。”
元微讽道:“我说得不对?师姐心系师门,送上他供你我追缅,好让我们别忘了她,倒是有心。”
盖御生疲道:“别再说了。”
白观玉侧头望向窗外,这场春雨下得久,远处绵延山头罩着云雾,绿意盎然。几只白鹤正落在溪边歇脚,嘹亮高鸣一声,展翅抖下数颗雨珠。
他说:“师姐去得蹊跷。”
陈秋水已身死的消息,还是方才他们刚刚得知的。她身为太巽大师姐修行上百年,福泽深厚,如何也不应因生子弄虚身子早亡才对。盖御生道:“许是因……余自量吧。”
余自量便是早年骗着陈秋水背离太巽的那个邪修,正邪两脉不相融,要生下这个孩子对母身伤害必然巨大难估。白观玉道:“他姓贺。”
不姓陈,也不姓余,而是姓贺——他们已登真的师尊开莲真人的凡家姓。盖御生沉默下来,元微冷哼一声,“惺惺作态。”
无人再言语了。
白观玉站在窗子旁,仍凝望着外头的雨雾青山,面上神色很淡。盖御生瞧他一眼,身旁有人问他:“掌门师兄,这孩子怎么处理?”
还不待他答,元微便冷冷道:“还能如何?你也知道他是余自量那邪物的儿子,赶下山去自生自灭。”
盖御生闭目,只道:“稚子何辜。”
一个从生下来就不知道自己爹是谁的孩子又懂什么?前人恩怨,于他又有何干系。盖御生说:“你也为人母,他和芳菲差不多大。”
元微面色不善地侧过头,不再开口。白观玉转了身,是要推门离开了。
临离去前,他听着身后盖御生长叹着道:“先留下来,留在我这里,以后再说罢。”
贺凌霄暂且被留在了清阳峰上。
清阳峰弟子众多,相较山下的打杂弟子要稍稍好相处一些。当时的关于陈秋水的传言寥寥,贺凌霄醒来后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弄清楚。只是盖御生事务繁杂,鲜少得见,无处可问。他与其他弟子住在一处,基本也等同于放养。
他后来知道了那位白衣仙人叫白观玉,是这太巽山上的真人,见了面,应要尊称他一句玄明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