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作者:孤山负雪      更新:2025-09-06 09:06      字数:3401
  比如自己的小徒弟何时长高了,何时学会了自己没教过的术法,何时学的烧火做饭,又是从何时起与自己逐渐疏远,从幼时的亲密无间,到了后来了师徒有别。
  生菜落入锅中,发出“滋啦”声响,云晚舟骤然止住思绪,垂眸抿了抿唇,专注眼前的火光没再吭声。
  不知过了多久,鼻息间隐约涌进饭香味,一双筷子夹着肉片递到云晚舟面前,“我方才放了盐,师尊替我尝尝咸淡?”
  在苍穹山时,云晚舟从未进过后厨,亲手做东西更是不曾。
  望着谢无恙递到嘴边的东西,云晚舟怔了怔,心里冒出抹不自然。
  这与被人投喂似乎无甚区别,更妄论对方还是自己从小养大的弟子,这弟子不久前还想以下犯上,做出诸多出格之举。
  “你怎得不自己尝?”云晚舟偏过头去,往烧得正旺的灶膛里随手添了些柴。
  正当他以为谢无恙会如往常一样,找些旁得借口哄他吃下时,谢无恙却出乎意料地应了下来。
  “好。”谢无恙声音低沉,透着风浪过后的柔软,“我先尝尝。”
  云晚舟诧异抬眸,对上谢无恙苍白带着笑意的面孔。
  他的小徒弟历经磨难风雨,昏迷数月,如今好不容易苏醒,却变了许多。
  他长高了,起身时的身影可以将他完全笼罩,如同一块密不透风的大网。
  若是自己也站起身,也许会发现自己的小徒弟比他还要高些,却不见了少年的傲骨恣意。
  就像春节那场盛大夺目转瞬即逝的烟火,火光泯灭,最后留下的只有漫天的烟灰与风霜。
  虽是笑着,却只让人觉得心疼。
  身体比大脑先一步做出反应,云晚舟回过神时,手已经按住谢无恙的即将抽离的手腕,薄唇紧抿,最后化为无奈的的叹息,“还是我来吧。”
  云晚舟探头叼走那块肉,放在唇齿间嚼了嚼。
  出乎意料,那肉软烂细腻,咸淡也是不多不少,味道比苍穹山厨子的拿手菜还要好些。
  谢无恙低头瞧着他,眸中暗藏期待,“如何?”
  云晚舟咽下嘴里的东西,点头夸赞,“尚可。”
  谢无恙顿时眉开眼笑,“师尊若是喜欢,弟子常做给师尊吃,可好?”
  云晚舟心尖颤了下,半晌轻轻点了点头,“嗯。”
  —
  魔界与仙门对立许久,魔族对仙门恨之入骨,仙门对魔族也是鄙夷刻板,轻易不会踏入魔族地界。
  云晚舟选择带着谢无恙逃入魔族,看重的也是这点。
  魔族外风雨飘摇,魔界内寂静安宁,毫无纷扰。
  独自生活多年的缘故,张婶不善交际,与村中其他人的关系并不亲近。
  年轻时除了没人说话有些孤寂外,倒也无甚,但随着年龄日增夜长,曾经未曾显露的问题也渐渐多了起来。
  通往镇上的那座木桥,年久失修,每每经过摇晃不堪,桥面咯吱作响。
  村中曾有人不慎跌落,不过片刻便被黑煞气吞噬干净,连根骨头都不剩下。
  盛年人经过尚且害怕,更何况张婶已经年过五十,身体心力大不如前。
  日子总要往前过,买来的吃食用品不断消耗,时不时就要往镇上走一遭。
  云晚舟没来之前,张婶无人可求,只能等到所有东西全部用完,拖到不能再拖,再一同道镇上采买,凑够小半年的量,等到下次用尽再去。
  过桥说为生死攸关也不为过。
  云晚舟与谢无恙到来后,上镇采买的重担便落在了他们身上。
  日子过得还算舒坦,但那场刑讯终究还是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疤痕。
  那是很平常的一个夜晚,谢无恙醒来刚满一个月。
  昏迷时许久没有发作的寒霜针,随着主人日渐苏醒,第一次有了动静。
  加上刑讯那段日子,这是第二刺,一如当日,痛彻骨髓。
  谢无恙因疼痛扭曲的身躯从床上滚落,发出重重一声闷响,吵醒了正在打坐的云晚舟。
  未熄的烛火照亮谢无恙冷汗淋漓的脸,白日里的平静自在宛如幻梦,消散全无,梦醒之后,痛苦与狰狞争先恐后。
  谢无恙喉间抑制不住发出沉重的“嗬”声,脖颈青筋暴起,像是随时崩裂血液喷涌。
  痛苦到了极致,谢无恙抬起筋脉凸起的手,似触非触,从脸移到脖颈,双手落下猛然用力。
  “无恙!”云晚舟瞳孔一缩,慌乱冲到谢无恙身前,拽住他想要将自己活活掐死的双手,“醒醒!谢无恙!”
  “师……师尊……”谢无恙喉咙震动,声音艰难,如同陷入黑暗的困兽,“我……我疼……”
  “我在。”云晚舟手上力道不敢松懈,另一只手抚上谢无恙的脸,“师尊在。”
  被谢无恙攥住的指骨“咯吱”作响,像是要将五指折断。
  五指连心,云晚舟心脏像是撕扯般泛疼,喉间哽咽:“你先松手,告诉师尊……是哪里疼?”
  谢无恙指尖痉挛,在松开与握紧间剧烈挣扎,“我……全身……哪里都疼……”
  寒霜针,锥心刺骨。钉入体内后,便是寒气进入血液,流入全身。
  谢无恙也说不上哪里疼,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体内撕咬,密密麻麻遍布全身。
  他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知道抱着自己的人是谁,听着这个人焦急的呼唤与耳语,迷离的像是现实与梦境重叠。
  云晚舟……也会这般失态吗?又在担心谁?
  世人口中,云晚舟伟岸高大不染尘世,既心善又凉薄。这么一个高高在上的人,谢无恙却觉得此时的他要哭了。
  谢无恙用尽全身的力气抽去掐着脖子的手,让自己的面目瞧上去不再这么狰狞,想要再朝云晚舟笑笑让他宽心,却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最终放弃,“师尊,我……”
  巨大的嗡鸣贯彻双耳,唇瓣翕动间,谢无恙却什么都听不到了。
  意识的最后,他因疼痛从云晚舟怀中挣出,在云晚舟再一次伸手抓住他的手时,反手重重握了回去,“我、我求求你……师、师尊,杀了我……我好疼……”
  掌心中的手猛然一僵。
  谢无恙的意识遁入黑暗。
  迷糊中,谢无恙像是做了一个绵延冗长的梦,梦中青山绿水,鸟兽鱼虫。
  有水抚过他的额头,带来一阵凉意,消融了他的痛苦。
  耳边再次有了声响时,外头人声相和,夜晚已过。
  谢无恙撑起身子,手臂酸软外并无不适,与昏迷数月醒来后的身心俱疲截然不同。
  谢无恙心中困惑,没有多加思索,将一切归咎于上次是昏迷太久的缘故。
  想起寒霜针发作时,云晚舟慌乱焦急的面孔,谢无恙心中酸软一片,环顾四周没有瞧见他,穿靴下床推开房门,恰好撞见张婶一手端粥一手顿在半空,正要敲门进来。
  “你醒啦?”张婶进门,将粥放在床头的柜子上,“这是小云估摸着你快醒来,特意托我熬得粥。你趁热尝尝,看看合不合胃口?”
  “多谢。”谢无恙状似无意间问,“我这次昏迷了多久?”
  张婶笑了,“这次倒算不上昏迷,只是睡了一夜罢了。”
  一夜?谢无恙拧了拧眉。
  寒霜针第一次发作时,他虽意识迷糊,却也发作时的痛苦难耐维持数日不曾停歇。
  怎得这次只有一日?
  想到醒来没有瞧见云晚舟,谢无恙心中不安更甚,“我师尊呢?”
  “你师尊他一早就出去了,只是嘱托我帮忙照顾你,去了哪儿……”张婶拧眉想了片刻,摇了摇头,“倒是没说。但是我瞧着他脸色有些苍白,是不是近日太辛苦生病了?”
  谢无恙猛然攥紧指尖。
  耳边陆陆续续传来张婶的声音,“前段日子你还在昏迷,小云忙前忙后,他往常带你应当也是极好吧?”
  谢无恙喉间涌出一股涩意,喉结滚动,“是。他是个好师尊。”
  张婶忽然问:“你喜欢他吗?”
  谢无恙瞳孔一震,愕然抬眸。
  张婶唇角带着盈盈笑意,眼底没有震惊,只有关切与询问,瞧见谢无恙的神情,面露了然,“果真如此。”
  谢无恙抿了抿唇,呼吸杂乱,没有吭声。
  张婶道:“我眼睛不好,但是不瞎。你瞧着他时的神情样貌,我看得一清二楚。明眼人都知那是什么心思。我也曾年轻过。”
  张婶转过身,望向空荡荡的院落,“我与我的夫君是青梅竹马,自小一同长大。后来顺其自然的成了婚,夫妻和睦。只可惜……”
  张婶目光恍惚一瞬,神情怅然,叹息一声。
  谢无恙眸中诧异未散,“您……不觉得奇怪?”
  “哪儿奇怪?”这下轮到张婶疑惑了。
  谢无恙垂眸道:“师徒有别,枉顾伦常。”
  “我们是魔族,又非人族那些迂腐之辈。为何要顾忌这些?”张婶拧了拧眉,面色不解,“万千世界,芸芸众生,你与他本无干系。如今师徒相称,因缘际会,为何不能说是红线牵扯下的一种缘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