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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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定观星 更新:2025-09-06 09:11 字数:3289
“……”赢秀有点迟疑,不知该不该说,“我也不会作诗写赋。”
他只是一个乔装打扮的刺客,除了杀人什么也不会。
而且直觉告诉他,其中似乎有些蹊跷,刚想开口问薛镐这主意到底是谁想出来的,却被薛镐打断。
“你不会?”薛镐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两眼,一把把衣服塞到他怀里,“那你整天窝在房间里做什么?别告诉我你每天睡十二个时辰。”
左手搭着褒衣博带,右手拿着画满花纹的艳丽覆面,赢秀有点后悔了。
不是,他真的只是一个刺客而已。
来都来了,说不定还能杀几个人再走。
秉持着这样的想法,赢秀认命般换上褒衣博带,带上覆面,打扮齐整一抬头就看见了薛镐正新奇地打量他:“你别说,还挺好看。”
少年的气质很特殊,清隽秀气中糅杂着杀气,带上覆面后那双眸瞳变得有些莫测,更显神秘。
一群儒生换上装束,登上楼台。
这里的气氛与他们想象的完全不同,没有鼓瑟歌吹,没有觥筹交错,贵人们静坐着,身体僵直,像是在恐惧什么。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儒生们硬着头皮开始转圈,赢秀混在其中,一壁转圈,一壁观察雅集上的形式。
二楼高台上垂着巨大的绛色纱幰,两侧驺兵次列,杀气磅礴。
琉璃灯映照出粼粼烛光,笼在绛色上,显现出珠辉玉丽的红,浓郁得仿佛正在流淌变幻。
漆红纱幰后,年迈的江洲牧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看座上的贵人。
天杀的,昭肃帝怎么来了!
只怕江州城里的臣僚都不够他杀的。
“外面何人起舞?”沉默的昭肃帝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
江洲牧两鬓滴汗,却不敢伸手去抹,听到昭肃帝说话如蒙大赦,忙不迭道:“是一群还未出仕的儒生。”
外面丝竹还未停歇,台上的儒生骤然一拥而散,奔向茵席上的缙绅世吏。
数道嘈杂的声音里有一道尤为清晰:“……曾是莫听,大命以倾。”
这句诗说的是君主昏庸不听谏言,朝廷因此倾覆。
此话一出,丝竹骤停,一片死寂。
烛光幢幢,满殿惶惶,席间名士面面相觑,四目相对皆是惊惶。
谁不知道当今陛下暴戾残忍,有斥候数万,蛰伏民间,意图杀尽讥谤者。
虽然这是江州,天高皇帝远。
但是谁那么大胆子,敢在宴席上明目张胆地说昭肃帝的坏话?
说话的是一个带覆面的陌生儒生,伏在地上,一口地道的南腔:“当今圣上横行暴政,恣睢暴虐,十二岁提剑杀方士,清宦官,诛臣僚,血流成河……”他说得掷地有声:“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
江州牧大着胆子颤巍巍地抬眸,视线往上,骤然撞上昭肃帝似笑非笑的眸子,他心脏骤缩,猛的低下头。
楼台中寂阒沉郁,薛镐拉着赢秀的手,后者被他拉着跪在地上,跟着他一起低头装鹌鹑。
“还不快拖出去,押往廷尉狱!”
纱幰后传出江州牧的厉喝。
“等等,”绛帐后面紧接着传来一道带笑的青年声音,慢条斯理:“拖下去,杀了。”
满座皆惊。
说一不二的江州牧都已经发话,竟然还有人敢当面置喙,要置这儒生于死地。
说话的究竟是何人?
惟有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的江州牧知道,发话的是昭肃帝身边的中领军,商危君。
那儒生浑身颤动,梗着脖子,眼睛望着那道浓郁肃穆的漆红,岿然不动。
“你认识他吗?”赢秀低声问薛镐,薛镐小心侧过头,快速地看了一眼那儒生,用气音道:“奇怪,他好像不是我们的人,我从来没见过他。”
官场之中,审时度势最为重要,那儒生明知在场的皆是士族勋贵,还敢讥谤天下最大的士族——皇帝。
太蠢了,死不足惜。
赢秀当刺客这些年,见过很多死法,却是头一回见到有人因为说了几句话而死,死得草率又轻易,生死只在高台上的人一句话之间,仿佛只是一只蝼蚁被车辁碾死。
比一剑穿喉还要轻易。
“且慢,”带着覆面的儒生直起身,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皇帝乃是仁圣之君,岂会因为一两句针砭杀人?你们打着陛下的旗号草菅人命,才是真正地毁谤陛下名声。”
一语既出,四面俱寂。
……皇帝乃是仁圣之君?
你要不听听你在说什么?
薛镐又惊又怕,头都不敢抬,伸手摸住赢秀的袍裾,试图将他笔直的身躯拽下来,发现拽不动后默默往旁边挪了挪。
不要命了?!你不想活我还想活呢!
江州牧捂住心脏,险些连呼吸都忘了。
到底是谁请来的神通,一个两个,诚心要吓死他不成?
商危君小心翼翼地看向昭肃帝,发现一直漫不经心的昭肃帝睁开了眼,朝外望去,似乎在寻找那个说话的刺客。
皇帝很少对什么东西感兴趣,倘若他对什么东西起了兴趣,那东西很快就会在他手中毁灭,又称为永恒。
只有毁灭,才不会背叛。
不知道这个赢秀,又能撑多久。
半响后,二楼上那道温润带笑的男声再度响起:“放了他。”
薛镐松了口气,又悄悄挪了回来,赢秀察觉到他的动作,什么也没说。
江州牧终于忍不住抹了把汗,陛下真的会因为一句“仁圣之君”就饶了那两个儒生么?
昭肃帝怎么变得这么好说话了?
短暂的插曲过后,一群儒生被请入席间,赢秀被安排在正中的席位。
一群或老或少的儒生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争着朝他敬酒,惟有那个讥谤皇帝的儒生宛如泥俑静坐不动,毫无感激之意。
赢秀也没在意,解了覆面,一面和儒生敬酒,目光一面在客席中梭巡。
沅水雅集,不知道建章谢氏的门客在不在这里,建章谢氏门第高峻,乃是世族羽仪,只怕不会来这种寻常的雅集。
直到目光望向二楼,赢秀骤然一顿,那日指引他去寻找谢舟的僮客立在阑干后,正朝他点头示意。
谢舟在二楼,让他上去。
一转念,赢秀又想起那道温润带笑的声音,倨傲冷漠,执掌生杀。
谢舟怎么会和这种人在一起,还是说,那人其实是谢舟的主公?
谢舟的主公,行事着实残暴。
第5章
见赢秀要走,薛镐猛的叫住他:“你去哪?”他无不担忧道:“二楼不是我们能上的,你刚才就得罪了二楼的人,还敢上去?”
话音甫落,他看见一个二楼的僮仆走到赢秀面前,态度很是恭敬,似乎还把赢秀奉作上宾。
他眼睁睁看着赢秀跟着那僮仆走了,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那高兴的模样就好像要去和情郎相会。
薛镐:“……”
赢秀沿着楼梯上了二楼,此地肃穆庄严,走廊两侧次第列着披甲驺兵,长剑宛如雪花锻铁。
赢秀不由多看了两眼,心想还是自己的问心剑最好。
漆红纱幰后面,主位空荡荡的,谢舟坐在下首,像是临时搬来的杌子,看着莫名有点可怜。
“谢舟!”赢秀连忙上前,叫完这一声后,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知道望着那张冰冷俊美的脸发愣,过了半响才道:“你……他没为难你吧?”
他口中的“他”指的是谢舟的主公。
谢舟视线由上往下,扫过赢秀身上的褒衣博带,少年穿着雪白宽袍,阔带咬着细腰,鬓边别着青绛的覆面,鬒黑如墨,白似釉漆。
剑光藏椟,外秀内锋。
一剑杀了江州坞主,剑术臻于至境,轻功出神入化,还是一个秀气纯澈的少年。
赢秀主动凑上来,与他大眼瞪小眼,少年似乎喝了点酒,两颊泛红,晕乎乎的,脚下踩着自己的袍裾,叫着他的化名:“蟹粥,蟹粥,要是有人敢欺负你,我帮你解决他!”
喝醉酒的少年刺客语气认真,口中说着要保护他,不让他被欺负。
谢舟不明白赢秀为何总是可怜自己,第一次见到他就出神,眼睛睁大,傻乎乎的,连剑都掉了,再后来仿佛把自己当成柔弱无助的稚鸟,需要小心翼翼地呵护。
……为什么?
谢舟不明白,谢舟没有拒绝。
贵为中领军的商危君立在门外,余光隐约看见里面的情形,已经踩住自己宽大袍裾的少年想要往前走,下一步就栽倒在昭肃帝的怀里。
噫!奇观也!
他迅速闭上眼睛,只当自己还在做梦。
赢秀醉得迷迷糊糊,嘴里喊着蟹粥,嘟囔着蟹粥你真好看,下一瞬被人拍醒,睁开眼看见薛镐放大的脸:“这么想吃蟹粥?在人家马车上一直念叨!”
看清是薛镐,赢秀骤然清醒,直起身摸了摸乱蓬蓬的头发,“现在是什么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