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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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定观星 更新:2025-09-06 09:11 字数:3267
“巳时二刻,”薛镐没好气地道,他忽而满眼好奇地盯着赢秀:“你昨晚去哪了?上二楼一直不下来,送你回来的是谁?是哪家高门士族的僮客?”
一连串的问题扑头盖面而来,赢秀摸了摸自己脸上的易容,没有动过的痕迹,终于松了一口气,昨夜他迷迷糊糊抱着谢舟睡着了,睡着之后什么也不记得了。
现在看来应当是谢舟派人把他送了回来。
“我要睡了,你走吧。”
赶走满心好奇的薛镐后,赢秀独自待在酒肆的卧房内,懊恼地抓了抓头发。
怎么就在谢舟面前睡着了呢?自己的睡相是不是很差,万一被谢舟看见了……话说自己晚上睡觉会不会打鼾,不会在谢舟怀里打鼾了吧?
想到这里,赢秀想死的心都有了,举起问心剑恨不得给自己来一剑。
巳时,阳光正好。
小秦淮上飘着一具浮尸,苍白的褒衣博带飘在水中,像一朵巨大的白花。
钓叟大着胆子用竹篙将其翻了过来,露出一张带着青绛覆面的脸,空洞洞的口中,舌头不翼而飞。
昨夜在沅水雅集上讥谤君主的儒生,死了。
死前被挖去舌头,抛尸河中。
整座江州如同蒙上了一层阴霾,这次死的儒生是吴姓南士,前不久死的是江州坞主亦是南士冠冕。
有人说,侨姓士族看不惯吴姓士庶,故而下此毒手。
而侨姓最大的士族是当今皇帝,远在建康京师的昭肃帝。
酒肆里议论纷纷,南士不敢直言昭肃帝的名号,转而以伧首代指。
南渡的侨姓是伧人,出身侨姓的皇帝自然是伧首。
沽了一壶清水,赢秀坐在酒肆角落,托着腮,听着不远处群情激奋的儒生议论不休。
翻来覆去,说的都是昭肃帝是残暴不仁的暴君,十二岁践祚,同年杀宦官,杀臣僚,杀方士。
少年御驾出征屠杀羌人,手段残暴令饮血茹毛的羌族都闻风丧胆。
杀杀杀,在他们口中,昭肃帝仿佛是一个嗜杀的怪物,不通人情,以杀治国。
听得百无聊赖,赢秀随口说了一句:“他杀过百姓吗?”
此话一出,满坐寂然。
“那个儒生不就是——”
南士下意识脱口而出,紧急将未竟之言咽了回去。
无凭无据,谁能证明是那个不知名的儒生是昭肃帝杀的?
以昭肃帝褊急,残暴的性子,倘若这句话被他听到,只怕在座之人都得送命。
没人再说话,方才还义愤填膺的南士庶民仿佛骤然被泼了一盆冷水,悻悻散去。
坐在藤椅上打盹的上峰睁开眼:“你何必与他们争执?”
赢秀笑了下,“我只是随口一问,谁知道他们答不上来。”
儒生之死非同小可,吴姓中的读书人深感自危。
一时间,儒生死前在沅水雅集上说的那句“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迅速传遍江州。
昭肃帝没有任何动作,江州府衙也没有派人遏制流言,一直放任这句话流传了三日。
直到三日后,延尉在城门宣榜布告凶手的亲笔罪状,又判凶手在江州游街,翌日于菜市枭首示众。
三日里抓到真凶,理清脉络,动作之快,刑名之残暴,令人发指。
杀害儒生的凶手是个撑船的艄公,夜里替醉酒的儒生撑船渡河,为财杀人,割了舌头,将儒生推到河里。
此案由江州牧主理,而江州牧出自吴姓,这番说辞勉强堵住了吴姓南士的悠悠众口。
吴姓安静了一会儿,又说江州坞主死得实在蹊跷,若不将刺客缉拿归案,只怕他们哪日也莫名其妙地死了。
斥候又开始满城搜捕刺杀江州坞主的刺客。
殊不知刺客已经换了一张脸,正在渡口等人。
长公子的船只今日便到,提前派了鸱鸮传信告知赢秀。
船只缓缓靠岸,远远看见一行人簇拥着一道身影从栈道上走出来,正中那道身影箸紫袍,革履高冠,是士族羽仪,名德之胄,赢秀朝他挥手:“鉴心!我在这里!”
簇拥在王氏长公子身边的清客胥吏眉头微轩,长公子的名号也是区区一个僮客能唤的?
摈退身边的清客,王守真快步走到赢秀身边,放慢脚步与他并肩而行,伸手虚虚比划了一下赢秀的身高,笑道:“倒是比去年长高了不少。”
想当年他遇见赢秀时,对方还是个伶仃纤细的小少年,头戴草革,短褐裹身,穿着短袴,一张脸灰扑扑的,活脱脱一个小野人。
然而就是这个小野人,一人一剑,在广陵道上救了他一命。
王守真很是感慨,对赢秀嘘寒问暖,又掏出一叠厚厚的银票塞到他口袋里,赢秀没有抗拒,十分自然地收了。
鉴心总是这样,像是生怕他出门在外会饿死一般,恨不得给他袖里塞一个银号。若是他不收,只怕鉴心真的会跟他急眼。
二人相识四年,认识的时间不算长,却是刎颈之交,对彼此从未有过隐瞒,一路上王守真将此行目的徐徐道来。
江州坞主相里玦死了,相里氏倒台,没了地方豪强阻碍,朝廷着手修葺运河,始于广陵,经过建康京师,由东向西连通徐州扬州江州荆州四州,贯通长江。
由江州牧总其务,京师门下省散骑王誉赴任江州别驾,提调协理此事。
王誉是琅琊王氏的家臣,明面是由他督办此事,实际上能做决策的是王守真。
赢秀少年时待在山里,没有读过书,听完鉴心这番话,只知道江州要修运河,从东到西,要修得又大又长,让江州牧来修,再从健康派一个王家的家臣帮着修。
王守真听完他总结的话,顿时哑然失笑,仔细一想,却发觉他说的也没什么错。
王守真道:“之前让你多多读书,现在看来,应当没有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赢秀道:“闷在房间里怪无聊的,我偷偷把那些儒生的书都偷看了。”
说来奇怪,也不知道鉴心为什么老叫他一个刺客多读书。
他学着那群儒生穷经皓首的模样,仔细研究了半天,遗憾地发现书里并不教授杀人之术。
“此行若是要杀谁,只管告诉我,”赢秀想了想,语气郑重:“我只杀恶人。”
士族高门豢养僮客家臣,最看重的是忠心二字,比起胸有城府的聪明人,他们更需要忠贞不二的狗。
合格的家臣要赤胆忠心,以主子的心意为先,宁抛头颅洒热血,绝不让主子皱一下眉头。
即使主子要杀了他们,他们也会干脆利落地自刎赴死,更何况只是要他们替主子铲除异己,绝没有拒绝的理由。
但赢秀是个例外,比起让他为自己忠心耿耿,肝脑涂地,王守真更在乎他的感受。
家臣取之不尽,朋友却很难得。
“做刺客到底不安全,等运河修葺好,我带你回广陵。”
王守真没有将剩下的话说出来,督工运河,功在千秋,届时他名声赫赫,掌枢四洲漕运,成为琅琊王氏说一不二的主公。扶危便不必再冒险做刺客了,留在他身边,做个将军,与他一同流芳百世。
赢秀在广陵待过两年,时间不长,却过得很好,早已将广陵视作自己第二个家,只是……
“我在江州认识了一个人,他长得很好看。”提起那人,赢秀清澈见底的眸瞳微微亮起来。
“……哦?”
闻言,王守真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语气和缓温润。
“他是哪里人?”
第6章
“谢舟,建康人士。”赢秀道。
听到这个姓,王守真面露肃色,这个姓氏很难不让人想到素退为业、处贵遗权的建章谢氏,何况又是京师人。
看来应当是建章谢氏的门客。
门客而已。
王守真的神色略微放松了些,看赢秀的眼睛亮晶晶的,一提起那个谢氏门客就笑,像个小孩,不由一哂:“既然你喜欢,我设法把他要来给你。”
赢秀一愣,摇了摇头,“不要,”他语气认真:“”如果他说不想再做门客了,那我再带他走。”
看来是不让他插手的意思,建章谢氏虽然不好招惹,到底只是一个门客而已,他拿点东西去换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赢秀拒绝后,王守真没再提这个话题,笑着问道:“那他好看还是我好看?”他很是感慨:“当年你见了我也说我好看,还没过几年呢,一转眼就变了。”
赢秀莫名有点心虚,抬睫看了王守真一眼,很快垂下眼睫。
他不知该不该说实话,实话就是谢舟要好看得多,谢舟的好看是锋利的,像剑上三寸寒光,能要人性命的美。
同时又内敛,平和,远看是湛然月光,近看是剑光。
见他这样,王守真没再问下去,只是付之一笑。
还有些话他没有和赢秀说,江洲此行必定波澜诡谲,危机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