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作者:坐定观星      更新:2025-09-06 09:11      字数:3279
  “可是谢舟很善良,”赢秀道:“那一日我闯上他的船,袖里还揣着滴血的剑,他没有赶我下去,而是把我送到了岸边。”
  王守真:“……”
  听起来确实挺善良的。
  换做他,若是有人提着带血的剑擅闯他的船只,他势必要将人扭送官署,查个水落石出。
  沉默半响,在赢秀坚定不移的目光下,王守真不免有些自我怀疑。
  难不成真是他多虑了?派去刺探情报的僮客之所以没有回来,也许是因为被谢氏其他人绊住了脚。
  编户齐名是从京师传来的诏令,据说还有那位暴戾残忍的昭肃帝的口谕,眼下的情形实在容不得他分心,只能先解决完编户齐民之事,再来调查这个谢氏门客。
  赢秀其实也有几分忐忑,不知那些南士到底会不会将有关江州豪族的秘辛告诉自己。
  他忐忑地回到酒肆,忽视上峰从疑惑不解再到“你疯了”的目光,要了一大缸酒,徒手搬进房间,摆在十五个儒生面前。
  老的少的十五个儒生同时发出了十五道吸气声。
  古来文人墨客皆好酒,特别是像他们这种求仕无门、穷困潦倒的儒生,更是难以抵抗。
  “日后修葺了十六渡,我们十六个人在江州地方志上也算有了姓名,只是……”
  说到这里,赢秀满脸忧愁地叹了口气,顶着满屋子儒生不解的目光继续道:“江州那么多豪族大户,他们才是真正的为民造福,比起他们,我们什么都不算。”
  “为民造福?”一个几乎老得掉牙的儒生嗬嗬冷笑一声,接过赢秀递来的酒瓢,豪饮了一口,振振有词:“他们那些人干的事哪里比得过我们,我们才是真正的为民造福。”
  “可是,地方志上……”赢秀满眼怀疑,似乎不相信他说的话。
  “地方志是豪族修的,他们想怎么写怎么写,”年迈的儒生醉醺醺道:“坐下!我给你讲讲那些人都做了什么好事。”
  建元年初,江州曾有这么一句童谣——
  廷尉狱,平如砥;有钱生,无钱死。
  豪族犯罪,花钱消灾,百姓受冤,求告无门。
  多少冤假错案,多少荒谬绝伦的解释,江水滔滔流过,掩埋了一切,有些东西却长长久久地留在江州百姓的心中。
  借着今日这一缸好酒,不吐不快。
  薛镐好似看穿了赢秀的目的,帮着给这群上了年纪、对江州事几乎是无所不知的儒生斟酒。
  在这间酒气沸腾的狭小屋舍里,江州豪族大户的阴私被一一披露,赢秀的脸色慢慢严肃起来。
  他是刺客,却并非不明事理,倘若他们说的都是真的,江州这些豪族,竟然如此无法无天。
  他本想用豪族大户的把柄,逼迫他们配合鉴心编户齐名,现在却越听越气,只觉一股气从天灵盖往上涌,藏在身上的问心剑似乎也在隐隐震响。
  本着不能听信一家之言的道理,赢秀又去了一趟涧下坊。
  涧下坊住的全部都是鱼龙混杂的侨姓庶民,这些人饱受兵燹之苦,亲朋死的死,病的病,他们作为死剩下的人,从中原南渡江左,颠沛流离,在豪族之间夹缝求存。
  没人比他们更清楚江州豪族到底是一群怎样的人。
  庶民讥谤豪族,是大罪。
  倘若被豪族发现,他们会永无宁日。
  是以,无论是对谁,涧下坊的庶民始终紧咬牙关,不肯泄露半个字。
  但在赢秀面前,沉默了很久的人们选择了开口。
  以昔日的江州坞主相里玦为首,再到与其宦婚勾连的豪强商吏……
  赢秀提着上好的白米一家一家地走,每一家都坐了很久。
  三天后,他再次回到王守真的书房。
  这里依旧案牍高叠,门客们围案而坐,埋头苦干。
  看见赢秀回来,他们也只是略微掀了掀眼皮,随后一刻不停地,继续埋头在案牍中。
  没人觉得这个过分年轻,且只会刺杀的刺客能在短短三日剖陈江州形势。
  就连王守真也是如此。
  他想让赢秀过阵子,好歹等到他们梳理完这些卷宗再来,届时他也能腾出空,闲暇之余听一听赢秀那些好友到底能说什么有用的讯息。
  王守真刚想开口,一抬头看见赢秀清澈明亮的眸瞳,少年的目光就像澄澈剑光,锋芒毕露,他话到嘴边,不知怎么又咽了下去。
  有门客替他开口,态度客气,语气疲惫沉重,像是警告不知事的孩童不要再胡闹折腾:
  “赢公子,我们现在在忙,你有什么想说的,可否等我们忙完了再来?”
  “我有江州豪族的把柄,”赢秀从怀里拿出一叠纸笺,“我走访了吴姓的儒生,还有住在涧下坊的侨姓百姓,他们——”
  “赢公子,”
  案牍劳形,满脸疲倦的门客骤然打断他:“豪族的把柄哪是那么好拿到手的,怕不是你那些好友胡诌的,平日叨扰长公子,长公子也不与你计较,现在这个关头,你还要胡闹么?”
  第12章
  一个门客打开槅门,要让赢秀出去,赢秀上前两步,将手中厚厚一摞的纸笺拍在案几上。
  有人探头看了几眼,目光渐渐严肃起来,这上面字字句句,写的全是江州豪族的阴私。
  倘若是这些把柄都是真的,整座江州豪绅再也不足为惧。
  一时之间,没人顾得上讥讽赢秀,各人拣了几张纸笺一目十行地看,越看越凝重。
  “这些……”先前嘲笑赢秀的门客嗫嚅着问道:“都是你的好友告诉你的?会不会有假?”
  “是真是假,一查便知。”赢秀道。
  比起残破错漏的地方志,这些纸笺显然更为重要。
  王守真不惜调动了琅琊王氏在江州所有的门客,胥史,书办,幕僚,细作去调查这些纸笺内容的真伪。
  这些人动作隐秘而谨慎,没有惊动江州豪族。
  等待调查结果的过程中,几位驻守在私邸中的门客正在逐字逐句地对照着地方志,一一辨析纸笺上的内容。
  时不时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赢秀一眼。
  毕竟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年少无知,出身乡野的卑微刺客竟然有这样的手段,能在短短三日内摸清江州的情势,厘清错综复杂的脉络。
  此人的城府和智谋远超他们所想,只是不知道,这样一把文武双绝的秀剑,长公子到底能不能攥得住。
  赢秀被他们看得心里发毛,不自在地拢了拢袍裾。
  他怎么觉得,这些人看他眼神好像在看一件上好的冷剑,既有赞赏,又有畏惧。
  等到琅琊王氏的僮客带着初步的调查结果归来,赢秀发觉门客们看他的目光变得更加古怪了。
  无他,赢秀带来的那些纸笺,上面写的每一个字都有据可查,在延尉狱的卷宗里对得上号。
  只要追根溯源找到证据,他们便掌握了江州大部分豪族的把柄,足以从豪强密不透风的坞堡壁垒中撬开一道巨大的豁口,实落朝廷编户齐民的国策。
  王守真面色复杂地望着赢秀,脑海中莫名浮现出一个不相干的念头——无论谢舟再怎么城府深沉,不可小觑,赢秀并非没有招架之力。
  早在建元八年在广陵道见到赢秀,他该知道赢秀是个聪慧过人的孩子。
  一夕之间,王氏上下对赢秀骤然改观,认为他深藏不露,高深莫测。
  而深藏不露,高深莫测的赢秀正在谢氏门客的客舍内走来走去,走去走来。
  他两只手都抱得满满的,一手抱着买来的草料,一手拥着小秦淮里采来的莲花。
  他还记得上回和谢舟说,要与他一同喂鹿,一朝忙完了渡口和王氏的事,便忙不迭地来了。
  等谢舟来了,可以一边喂鹿,一边和谢舟说说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他这段时间可厉害了!
  不仅得到官署批准,准备在涧下坊修葺一座渡口,而且还设法收集了江州豪强的秘辛。
  这些事,寻常的刺客可做不到。
  也不知谢舟有没有听说修渡口之事,倘若听说了,又是什么反应。
  赢秀在中堂来回踱步,满心期待。
  好像已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过了短短一息,中途赢秀跑去看了堂外的日晷,发现竟然还不到一息时间。
  身后骤然传来脚步声,青年身姿高挑颀长,素袍兰冠,洁白郁美。
  眉眼俊美冰冷,长眉入鬓,薄目细梁,乌秀清冷的长睫低覆,眸瞳里倒映着赢秀纤秀峻拔的身影。
  谢舟分明生了一副天仙似的面孔,神情却冰冷淡漠,仿佛对世间万物都不在意。
  赢秀愣愣地看着他,就连手里抱着的名贵草料不知何时掉了一束下去也没注意。
  少年似乎总是在看着他的时候失神,上上回掉了随身携带的剑,上回掉了莲花,这回掉了草料。
  一时间没人说话,赢秀还在失神,向来敏锐的刺客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