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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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定观星 更新:2025-09-06 09:11 字数:3270
赢秀环顾一圈,车厢虽然宽敞,看上去足以容纳四五个人,但是,要让他在谢舟面前换衣裳——
少年的脸又红了,车厢内的温度似乎也在节节攀升,让他脸颊微微发烫。
他几乎有点讨厌自己了,总是动不动就在谢舟面前脸红。
赢秀下定决心,他以后一定要做一个喜怒不形于色,城府深沉的人。
至少……至少不能在谢舟面前脸红了。
他鼓起勇气,抖开亵衣,铺开放在旁边的茵席上,犹豫了一会儿,指尖搭上自己的腰带上。
长长的一条阔带,缚着他的腰,也是金色的,绣着他看不懂的花纹,复杂艶美,珠辉玉丽。
不知是不是赢秀的错觉,谢舟似乎很喜欢给他穿各种漂亮衣裳。
赢秀低着头,纤细指尖放在阔带上,迟迟未动。
令他松了一口气的是,他的手一搭上腰带,谢舟便转了过去,背对着他,没有看他的可能。
确认对方看不到他,赢秀急匆匆解了阔带,先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一旁,又开始解外裳。
外裳有两层,一层降纱,一层帷裳,赢秀急得额头冒汗,小心地褪去靴子,赤着脚将衣裳蜕了下来。
从前在山野中,他见过蝉蜕壳,蜕得很艰难,看得他着急,忍不住上手帮忙,细细,薄薄的两片羽翼,指尖小心地剥去,花了他大半个时辰。
现在,他感觉自己也变成了那枚小小的,艰难蜕皮的蝉。
少年手忙脚乱地脱去一身湿皮,想要拿起旁边雪白的亵衣,马车驰入山道,骤然一个颠簸——
赤.裸的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新壳掉在地上,滑落到白衣门客那边。
赢秀:“……”
他小心翼翼地捂住自己,伏着腰,散着及腰漆发,试图掩盖一身的疤痕,朝前伸手,手臂绷紧,像一柄雪白的、笔直的弓,指尖轻轻去勾。
年轻的门客没有回头,伸出手,悄无声息地将衣裳推到他面前。
赢秀一把抓住,瞬间缩回了身子,一层层的,匆忙往脑袋上套。
最后系上革带,结结实实地把自己捆住。
蜕壳成功!
赢秀又上下整理了一遍,高兴地对谢舟宣布:“你可以转过来啦。”
谢舟没有立刻转身,方才,少年窸窸窣窣换衣裳的动静不断地传来,穿过骨膜,在耳边清晰振响。
让赢秀在车厢里换衣裳,或许是一个错误的举动。
“谢舟?”赢秀又唤了他一声。
过了两息,谢舟终于转了过来,那张惊为天人的脸上,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淡漠,看不出一丝异样。
“我方才在想事情。”谢舟如此解释道。
“哦,”赢秀不疑有他,眸瞳清澈,明亮,充满信任。
他这身衣裳是宫廷织造局连夜赶制的,漂亮精致,秀气灵动,很衬他。
只有玉椟,才配明珠。
谢舟开始思考要不要命人做上几百套衣裳,让赢秀把世间各色都试上一遍。
或许……女子的服饰也可以试试。
他遗憾地打消了这个念头,刺客年轻,意气,看似天真,实则外柔内刚,过刚易折。
他还不想那么快折了他。
马车行驶了一路,终于回到麓山客舍。
朱门两侧,禁军宿卫身着素衣,庄严肃穆地次列左右,低眉垂首,安静地等待着昭肃帝的归来。
能站在这里的,无不是江左九个洲,数百个郡府中最顶尖的贤士奇才,天萃英灵,十年磨砺,方有侍奉天子的机会。
他们看着那个少年从马车上轻捷地跃下,下马车后并未着急进门,而是撑开绸伞,朝车厢内的昭肃帝伸手,牵着皇帝的手下了马车。
动作行云流水,自然又随意,全然没有一丝对于皇帝的敬畏,恐惧,仰慕。
昭肃帝也任由他牵着,举止间很有些亲昵。
最可怕的是,打伞的竟然是昭肃帝。
雪白的绸伞将少年高挑纤细的身影遮了个严严实实,令人难以窥探分毫。
只能依稀看到金色衣摆轻轻晃动,璁珑环佩叮呤当啷地响。
目睹一切的禁军:“……”
赶在皇帝朝这边投来目光之前,禁军宿卫连忙垂下眼帘,默不作声。
依皇帝喜怒无常,恣睢妄为的性子,那个少年,或许会是他们未来的皇后也未必。
天色即将破晓,阑楯周接的楼台水榭浸在将明未明的雨雾中,夜色未曾褪去,天光还未到来。
赢秀牵着谢舟的手走了一路,直到走到属于自己的静室门口,方觉自己早该松手了。
谢舟怎么也不提醒他呀?
“昨夜真是麻烦你了,谢舟,你早些就寝吧。”赢秀仰头,对谢舟道。
他仰着头,没来由地有一点点气愤,谢舟怎么比他高那么多,而且方才经过走廊,谢舟似乎也没有收伞。
檐下打伞,有意让他长不高吗?
坏谢舟。
十七岁少年的喜怒似乎比他这个暴君还要莫测,谢舟想了想,福至心灵地收了绸伞,低声和他道歉:“并非有意。”
赢秀这才给了他一个笑容。
刺客还过于年轻,他全然没有察觉到自己在门客越来越肆无忌惮,那些从不显露在人前的小脾气,像一张纸般在门客眼前摊开,一览无余。
清澈,天真,一目了然。
第26章
转瞬便到了十月, 过不了几日便是登沅水,祭水神的日子。
赢秀从前住在徐州广陵琼花台,后来做了刺客也是东奔西走, 很少停留。
他也是第一次听说江州的祭水神一事。
虽然从未见过祭神仪式, 赢秀却能隐隐察觉出整座江州都有些不同以往, 气氛肃穆凝重, 坊市间不时能看见穿着粗布褐衣的方士乘坐犊车来往。
建元年间,元熙帝修黄老之术, 自恃有迈世之风, 栖心绝谷,不问政事, 沉迷挥麈谈玄,时常夜半问鬼神。
彼时方士是南朝地位最高的人之一,羽衣鹤氅,褒衣博带, 在他们面前,王公士族也要退避三分。
直到建元十三年, 昭肃帝嗣位,改元永宁,登基不出三月,杀尽了京师内外的方士。
自此, 整个江左的方士都改了粗布褐衣, 手持鏖尾,亲自赶着犊车出行,与寻常百姓无异。
赢秀担心十五个儒生没了银子,难以度日,有意要将自己放在酒肆阁楼的私藏赠给他们。
他来到酒肆时, 正好撞见一群儒生围案而坐,案上整整齐齐地叠着十几件棉衣,他们正对着棉衣一下下地拨着算筹。
“啪嗒,啪嗒……”
算筹上的滚珠在细木上滚动,发出一连串的细响。
见到赢秀,儒生们朝他招手,不露痕迹地挡住了案上的棉衣,故作轻松打趣他:“怎么,你那位眷侣竟然不跟在你身边么?”
“你们要把棉衣典当了?”没理会他们打趣,赢秀一针见血地问。
如今已是十月,孟冬已至,虽说江左位于长江以南,冬日不比中原寒凉,到底也是冷的,等到三九下了雪,更是切骨之寒。
这个关头,他们要把棉衣当了。
薛镐与他关系最好,也最不在意脸面,随口解释道:“沅水祭水神,官署要我们这些百姓献上祭品,水神穿不了棉衣,我们把棉衣典当了,再把银子给官府。”
“为何要给?”赢秀怔愣了一下,问道。
薛镐用奇异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想不到赢秀竟然如此率真,“倘若不给,来日运河出了什么事,上头那些贵人便要怪罪我们心不诚。”
天底下哪有这样荒谬的道理?
赢秀只觉可笑,为了不让他们难做,他从阁楼的夹板底下取出银子,他刚刚下山那几年,还不知道银子是什么东西,只知道刺杀时每次受了重伤,琅琊王氏的人便会给他一些银子。
加上长公子给他的,他这两年原本攒了许多银子,为了修葺十六渡花了大半,如今只剩下一点。
不过,分给十五个人,用来向官署交银子,应当是够的。
赢秀提着包袱,倒出里面锃亮的五铢钱,递给十五个儒生:“诸君尽管拿去,我还有很多。”
没有了,给了他们,赢秀就没有银子了。
薛镐狐疑地看着他,率先拿起一枚五铢钱,崭新干净,一看就是珍藏了很多年的样子。
“这不会是你压箱底的积蓄吧?给了我们,你还有的剩么?”
顶着十五道雪亮目光,一身金裳的少年低下头,随意拨弄了一下衣裳上的璁珑玉饰,语气轻快:“你看我像是没有银子的样子么?”
实际上他浑身上下掏不出一枚银锭,所有衣裳都是谢舟备下的。
儒生们细细打量他。
遍体绫罗,珠辉玉丽,确实不像是出身清贫的模样。
“那我们也不能拿你的,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岂有受人嗟来之食之理。”一位年迈的儒生老神在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