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作者:
坐定观星 更新:2025-09-06 09:11 字数:3365
这群儒生清癯瘦削,个个瘦得跟竹竿似的,肚子里不装吃食,全装了墨水,平日说起话来能把赢秀绕得晕头转向,所幸他近来在海匮阁读了不少书,勉强有一战之力。
“我在书上读过一句话,叫做同心共济,君子之朋也,诸君有难,我量力襄助,友人之间互相扶持,怎能叫做嗟来之食?”
赢秀边说边摇头,看上去失望至极。
他转身就要走,十五个儒生面面相觑,连忙喊住他:“赢秀!是我们的不是,改日,我们一定会把银子还给你。”
言下之意,便是同意收下赢秀的银子。
赢秀顿在原地,没有立即回头,嘴角轻轻翘起一抹弧度。
至少,这个冬日他的好友们有棉衣穿了。
一旁,躺在藤椅上打盹的上峰眯起眼,将一切收之眼底。
赢秀刚踏出酒肆,骤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倘若官署向百姓征收祭沅水的银钱,焉知不会向涧下坊的百姓征收?
若是要征,那又得征多少?
赢秀莫名有种不安的感觉。
所幸小秦淮离涧下坊并不远,乘着蚱蜢舟半个时辰也到了。
此处不复当初十六渡竣工那日的欣欣向荣,气氛显然沉闷了些许,来往的百姓看见赢秀,从唇边牵出一道笑容,朝他招手,慢慢朝他拥了过来。
一一谢绝百姓的赠礼,赢秀终于问起那句话:“官署可曾向你们索要祭水神的银钱?”
“沅水运河竣工,祭神也是应当的。”
百姓神色平静,似乎已经对此习以为常,年年如此,风调雨顺要祭神,天灾人祸更要祭神,祭一回,便要索一回的银钱。
从前他们在豪强的坞堡中当僮奴,主子被扣了银子,连带着他们也不好过,当年时不时还有人祭……
现在的日子,已然好了很多。
恰好前来征收银钱的官吏就在不远处,见到他们一群人聚拢在一起,手中的马鞭“咻”地抽打在马臀上,驾着高头大马朝这边奔来。
“你们在做什么?官府要的二石米面准备好了吗?!”
听到疾驰而来的马蹄声,赢秀脑袋骤然一片空白,动作比脑子更快,迅速推开附近的百姓,将他们推到安全的距离,这才抬头看向策马而来的官吏。
百姓们踉跄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赢秀对马匹的反应这么大,一时都愣在原地。
不知是不是错觉,小恩公看起来像是对快马有些阴影。
“你是何人?”官吏居高临下地扫视赢秀一圈,注意到他身上穿的是上好的绸缎绫罗,态度骤然软化:“小郎君,你们继续聊,下官就不打扰了。”
官吏随即策马离开,不远处传来他对其他百姓的怒骂声:“三日之内,倘若还交不出二石米面,便将你们送入延尉狱!”
前倨后恭,两面三刀,赢秀从未和这种人打过交道,不由微微蹙眉,一旁的百姓倒是见惯不怪。
“小恩公,这些小官小吏都是士族高门的荫户,背后都有人撑腰,您小心些,不要惹上这种人。”其中一个妇人压低声音提醒赢秀。
市井之中,这些人最为难缠。
士族还顾忌着颜面清誉,他们豢养的爪牙可不会在意这些,行事肆无忌惮,一旦缠上,那便如同跗骨之蛆,让人不得安宁。
赢秀何曾见过这种情况,在他眼中没有乱麻,只有雪亮白刃,要么无事发生,安静待在剑鞘中,要么出剑,一剑斩断,至此再也后顾之忧。
谁承想大多数百姓过的日子,都是在一团乱麻中度过,剪不断,理还乱,解了一道线,还有第二道。
赢秀立在原地,看着百姓逐个逐个向官吏上交白米,犊车中的木椟中,盛的不是雪白玉润的膏米,而是颜色驳杂,什么米都有。
忍耐,快意恩仇的刺客头一回学会了忍耐。
他引以为傲的剑招斩不断苦难,只会为百姓招来无穷的后患,所以要忍耐,要蛰伏。
他是最顶尖的刺客,一剑可以杀一人,但是生命是一场漫长的蛰伏,需要的是彻底的天光,而非一瞬而逝的剑光。
赢秀站在原地看了很久,他一身绫罗,肌肤白净,俨然是个士族出身的少公子,没有官吏胆敢上前催促他交银子。
十月廿一,沅水祭神。
两岸江水涛涛,昼夜不停地川流不息,堤坝上站满了官兵,此列成行。
在他们前面,是江州府的士族豪绅,个个穿着雪白阔袍,面上傅着粉,摇着羽扇,颇有仙风道骨之气韵。
立在最中间的是都尉和郡丞二人的副官,本应主持大局的江州牧称病已久,连带着都尉和郡丞都跟着称病在家,只能由他们登沅水,主持祭神仪式。
两位副官对视一眼,摇着羽扇,莫名的不安。
这三位顶头上峰,最会见风使舵,近日之所以频频称病,想必是提前预见了什么,称病躲避而已。
一辆辆犊车运来木椟,里面装满了从百姓家中征收的米面,准备待会儿全部倒下沅水,用来祭奠水神。
原先穿着粗布褐衣的方士,如今已经换上了雪白大袖衫,头戴黄冠帽,对着江水念念有词。
终于念完祷祝,两岸官兵缓缓打开崭新的船闸,沅水一节节而落,顺着一道道敞开的船闸涌去,奔腾不息,从东面源源不断地流向西面。
为首的方士终于落下最后一个字。
“倒——”
眼看一桶桶大米宛如驳杂雪花,隐没在江水中,随着沅水东去,一去不返。
被官兵拦在外面的百姓不管不顾地越过官兵,朝那群白袍傅粉的士族哭喊:
“还给我们!那是我们的稻米!”
第27章
说话是个穿着粉衣的垂髫小孩, 身材瘦小,弯腰钻过由官兵铸起的人墙,朝盛着白米的木椟跑去。
小小的身影, 抱着大大的木桶, 竭力阻止大米往下倒, 在冬日里急得满脸都是汗。
官兵连忙上前去抓那孩子, 试图将她扒在桶沿的手一根根掰下来,却奇异地发现, 这个小女孩的手极其有力, 力道大到不可思议,几乎是牢牢地钳在木椟上。
他们没有办法, 只能拖着这孩子的腰身,生拉硬拽,试图将她拽下来。
“谁家的小孩?耽误了祭神,延误了四洲水运, 赔上你们全家性命也赔不起!”小卒骂得。
不远处,一众羽衣方士和白面士族正朝这边看来, 目光中隐含催促。
两个副官更是不耐烦,一群士卒竟然连个小女孩也钳制不住。
随行的僮客低声在副官耳边道,那小女孩出身白丁,孤儿寡母, 由琅琊王氏照看, 若是伤了她,只怕王氏那边不好交代。
副官是吴姓,生平最厌恶这些侨姓士族,也不管这小孩幕后是琅琊王氏,低声道:“无论如何, 千万别耽误了祭神仪式。”
官兵终于将那小孩从木桶边缘撕了下来,见那孩子张着红通通的手,被木桶边缘勒出青紫痕迹,一个年轻小卒悄无声息地抓了一把流逝的大米,往孩子的手上一塞。
其他小卒也看见了,谁都没有出声,反而默契地移动身形,遮住了士族的视线。
这是用来祭神的米,要上供给水神,但是,他们也是黎民百姓,焉能不知这些粮食对于百姓的重要。
“还给我们!你们为什么要把大米扔进河里?!”
小女孩骤然攥紧了那一小捧大米,望着桶里的白米倒入江水,在官兵手里哭喊挣扎。
四面一片死寂,无人说话,惟有江水浪涛声时刻不绝于耳。
小长安自小饱受饥饿,对粮食爱惜得不得了,何曾见过这么多白哗哗的大米,一瞬间倾进江流,眨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更不明白为何那些熟悉的乡人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明明,明明他们也曾饿到双腿打颤,现在却眼睁睁地看着粮食倾倒在江水里。
沅水里的水神有这样大的肚子吗?一下就可以吃掉十几车的粮食。
堤坝上寂静了半响。
“还不快堵住她的嘴!免得冒犯了水神!”
骤然有人低声呵斥了一句。
小卒如梦初醒,小心翼翼地捂住这孩子的嘴,力道很轻,生怕弄伤了她。
他们都心知肚明,这孩子有什么错,只不过是说了实话。
江风吹起赢秀的金色袖袂,他一早就来了,混迹在百姓中,看着方士祷告上天,看着士族摇扇清谈,看着一桶桶米面哗哗倒进沅水,像是下了一场泼天的雪雾。
倘若真的有水神,只怕水神已经胀死了。
天穹上骤然掠过几行黑点,拍着羽翅,忽而冒着滚滚江水东去掀起的朔风,径直低飞而下,将白米衔在口中。
不过是鸟雀争食,方士和士族看了一眼,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下一刻,却见到一只漆黑的鸱鸮口衔白米,急冲而上,飞到百姓头顶,在半空将白米撒落下来。
像是下了一粒雪,滚在尘埃里,无声无息。
——也许只是那只鸱鸮没有衔稳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