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作者:坐定观星      更新:2025-09-06 09:11      字数:3292
  一时间,士卒和百姓胶在一起,谁也没有动弹。
  “南朝的士兵,不打羌人,反而对着自己人动武。”赢秀道:“这就是上官的治国之道?”
  一声斥责,声音并不尖利,却一针见血,锋利无俦。
  直说得在场的士卒别过脸去,不敢直面百姓,我心匪石,心中亦有社稷黎民。
  “……妖言惑众,这是在妖言惑众!”
  副官喃喃道,这少年看着年纪不大,白净秀美,却牙尖嘴利,就连江州官署的士兵都被他说得不听号令。
  今日必须要解决掉他,免得来日东窗事发。
  “你们破坏祭典,理应受黥面之刑,本官愿意既往不咎,不计较你们的过错,将稻米散给你们,只要你们交出这个妖言惑众的少年——”
  副官的话说到一半,一旁的小长安怒骂了一声:“你是坏人!说的都是假话!”
  小女孩的声音陡然被淹没,原本簇拥着赢秀的百姓骤然变得吵闹,有人犹豫着要不要答应,即使此举有些愧对小恩公,但是小恩公那么有本事,自然能轻而易举地解决……
  最终,百姓犹豫了片刻,零星几个人走出来,走到官兵中,剩下的人依旧抱着木桶,寸步不离地站在赢秀身侧。
  俨然一副要和官府对抗到底的模样。
  赢秀的心在剧烈地跳动,看到有人离开那一刻,他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做错了,其实,百姓并不需要他这么做。
  有人走了,大多数的百姓还在站在他身边,簇拥着他,以他为首。
  纵使微小如萤火,汇在一起,也能照亮长夜。
  副官面色发白,强装镇定,对着僵持不动的官兵骂道:“不听军令者,通通斩立决!”
  在一迭声的催促下,官兵终于缓缓动了起来,手中攥着兵器,低着头,朝着百姓走去。
  “我有令牌在此——”
  青天白日下,一道冰冷璀错的白光异常晃眼,赢秀手举白玉令牌,厉声道:“谁敢妄动?”
  十七岁的少年看似镇定,实则紧张得无以复加,他并非不信谢舟,只怕此举会给谢舟带给麻烦,不到万不得已,不愿用他给的令牌。
  南朝有符节制度,天子授节,拥有使持节者,可以不奏朝廷,擅杀二千石以下官,此为先斩后奏。
  江州的官绅士族从未见过天子所授的符节,却有眼尖的人认得上面的龙凤章纹,栩栩如生,和阗玉冰冷温润,一看便知绝非凡品。
  这是……
  天家之物啊!
  当即有人跪地叩首,连声高呼:“我等叩见持节使大人——!”
  率先跪地的是年长的方士,能在永宁元年杀僧灭佛中活下来的方士,除了少数几个气运好的,其他人身上都有八百个心眼,堪称见风使舵第一人。
  道场寺观中最重规矩,年长的方士既然跪地,年轻的方士纵使不明所以,也迅速跟着齐齐跪下,顾不得什么仙风道骨,手上的羽扇鏖尾拂尘跌了一地,就算不慎被砸了脚,也无人敢出声。
  江州的豪族官绅一脸不解,眼睁睁看着自矜清高的方士们跪了满地,对着手持令牌的那少年连声高呼。
  豪族只是愣了片刻,盯着那少年手中高举的令牌看了又看,再听方士称呼他为持节使,面色骤然一变,连忙跟着跪下,对着少年高呼。
  两位副官没有跪,但身形已经摇摇欲坠。
  没有人敢质疑那少年手中的符节是假,因为,放眼整个南朝,绝不会有人胆敢冒着昭肃帝的名号招摇撞骗,除非他想拉着九族一起下地狱。
  咚的一声,年长的副官最先跪地,低着头,满心只庆幸自己方才没有和持节使发生冲突,应当不至于开罪了持节使。
  至于年轻的那位副官,他想起自己试图用麈尾鞭打持节使,脸色瞬间变了又变。
  早知是对方手中有天子亲赐的符节,他宁愿开罪整座江州府的豪绅,抱着玉石俱焚的心,逼着他们把吃下去的全部吐出来,也不会万万得罪了持节使!
  ……悔之晚矣!
  走在最前面的士卒认不得符节上面的龙凤章纹,也认不出那玉的材质,只听得后面的贵人们无端高呼,转过头去,发觉贵人们齐刷刷已经跪了一地。
  就连他们的顶头上峰,指使他们对百姓动手的长官也跪了下来,低眉垂首,往日高耸的脊梁弯得像一道服帖的小桥。
  士卒们有一瞬间的迷惘,他们也该跪吗?对着那群衣衫褴褛的百姓。
  来不及多想,他们扔下手中的兵器,朝着手持令牌的少年,以及他身侧的庶民跪了下来。
  原本精神紧绷的百姓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弄得摸不着头脑,低头看了看跪了一地的贵人,又仰头看了看手举令牌的赢秀。
  他们想了想,熟练地弯下膝盖,准备学着那些贵人的样子,对着赢秀跪下。
  “你们给我起来!”
  回应他们的是少年一声厉喝。
  百姓一个激灵,佝偻的脊梁瞬间直起。
  看着这些跪地山呼的贵人,他们异常局促不安,甚至比方才还要不安。
  从来只有他们跪人的份,何曾有人叫他们起来,挺直脊梁,接受这些贵人的朝拜。
  可想而知,随之而来的,是日夜不休的残酷报复。
  最尴尬的无异于那几个原本站在赢秀身边,又投靠了官署的百姓,这下他们两面都不讨好,跪在人群中间,融不进站着的百姓,也融不进跪地的士族。
  赢秀的手在轻轻地发抖,两指攥着的令牌似乎有千钧之力,压着他的手臂沉沉地往下坠。
  谢舟说过,这是他的东西,不是建章谢氏的。
  区区门客,何来的天子符节?
  事到如今,赢秀已经没了退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群原本气势凌人的官绅跪在堤坝上,百道羽衣,千道白袍,跪成一地浑浊的雪白。
  没来由地,少年刺客心里闪过一道念头,这就是权力么?
  这就是书上说的,世间人人追求,汲汲营营,不惜为之生,为之死的权力吗?
  堤坝上,鸱鸮还来回穿梭在奔流不息的江水中,来来回回地口衔白米,散于百姓。
  这是他奔走多日,费尽心思向同僚借的鸱鸮,本来想着,这群士族既然借鬼神之谈征粮,他便来个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同样借鬼神之谈,逼他们还粮。
  连日筹划,费心设计,都不如一道小小的令牌。
  刺客有些恍惚,白衣门客温凉的声音仿佛再次在耳边响起,很轻,却透着某种未卜先知的诡谲:
  “给你的东西,你要用……知道吗?”
  只有用了,才知道权力的滋味。
  第29章
  沅水滚滚东流, 拍打着一道道敞开的巨大船闸,湍流遡波,江风不断吹袖来。
  吹动赢秀的素色袖筒, 吹得窄袖鼓起, 猎猎风中, 他手中那枚符节闪着粲然日光。
  将符节收回袖中, 坠在暗囊里,很轻, 如同来时那般贴在赢秀心口, 却无端让他有些不自在。
  就在方才,刺客见识到了比刀剑更锋利的东西, 权力,准确来说,是皇权。
  至高无上的皇权。
  堤坝上烈阳高悬,照得人头晕目眩, 跪得发颤的官绅迎着天光,小心翼翼地抬眼, 发觉持节使已经收起符节,犹豫半响,一手支地,试探着起身。
  两位副官放下兵刃, 率先走到赢秀面前, 脸上带笑,态度恭敬,抬手作揖,几乎是同时开口:“下官拜见持节使。”
  他们相视一眼,年长的副官对赢秀道:“下官有眼不识泰山, 持节使大人,您若是想将粮食散给百姓,倒也并无不可,下官这就命人散了——”
  闻言,四面的百姓面露喜色,已经准备好跪下谢恩。
  “等等,”赢秀道,他回首扫视一圈,官署征收每人两石米面,这里的粮食,算上之前倒的,也远远不够,“百姓每人散还两石,签名画押,明文编纂成册。”
  少年声音清澈明亮,铿锵有力:“四石米面,一两也不能少。”
  分明只征收了二石,他张口便要四石。
  两位副官的面色微变,眉头抽搐了一下,端着笑,连声附和:“是是是,都听大人的,一两也不少。等卑职回去准备准备,知会一声州牧。”
  他有心拖延,赢秀却没有给他拖延的机会,寸步不让,“今日便散还于民,我就在这里看着。”
  “大人,这未免匆忙了些……”
  副官话说到一半,想起赢秀手中的符节可以擅杀两千石以下的官员,想想自己一年的俸禄也不过两百石,换言之,可以杀十个自己。
  他讪讪闭了嘴,连连点头,“都听大人的,今日便发完。”
  副官一壁派人去知会都尉和郡丞,一壁紧急让江州府中的豪族调度坞堡中的粮食,先安抚住持节使,至于别的,日后再议。
  一辆辆犊车穿梭在堤坝上,一趟又一趟,搬来了粮食米面,小卒用汉秤称量着,确保二石米面,一两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