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作者:坐定观星      更新:2025-09-06 09:11      字数:3310
  赢秀立在旁边,看着百姓排成长队,一个个领粮食。
  小长安也被放了下来,头上的双螺髻凌乱散落,小脸红扑扑,紧张不已,望着赢秀,大声和他说了一声谢谢。
  赢秀循声看去,第一时间没看见人,低下头,终于看见了脚下的小不点。
  他伸手摸了摸小长安的脑袋,“你娘呢?我派你送你回家,以后这么危险的事,就不要再做了。”
  方才,一众百姓都没有出头,倒是她一个不足五岁的小孩率先出头,怒斥官兵,质问他们为何要把粮食倒进江中。
  这是个好孩子,不能让她再掺和这种事了。
  小长安没了在官兵面前的神气,老老实实地回答恩人:“娘亲不让我来,我悄悄地来,想看看他们拿我们家的粮食做什么。”
  这孩子像是有些不满赢秀不让她出头,大声反驳:“这么危险的事,恩人您也做了,怎么就不许我做?因为我年纪小,又是女孩么?”
  赢秀没有接触过小孩,对这种年幼弱小,又充满了生命力的生物无力招架,犹豫半天,终于憋出一句话:“你和你娘说去。”
  不过多时,小长安的娘亲姗姗来迟,一把抱住小长安,对着赢秀连连道谢。
  赢秀不怕冷言冷语,却有点怕别人的称赞,敛在袖筒下的手捏住一角布料,矜持地点了点头。
  他耳尖有点发烫,许是红了,所幸有两侧鬓发遮掩,应当没人能瞧出来。
  远处,副官正在焦急地搓手,等着前去通报州牧的僮客归来,等了小半天,终于等到垂头丧气的僮客。
  “回禀大人,属下几个跑遍了都尉府和郡守府以及州牧府,三位大人的门僮都说,他们主公病了,起不了身,一切交由您二位做主。”僮客顿了顿,继续道:“州牧府的门僮说了,要好好伺候持节使。”
  言下之意,便是万事都由着这个持节使,两位副官没了撤,只得连声催促豪族一车车地搬出粮食。
  在江州府横行了几十年的豪族,头一回吃瘪,还是在百姓身上吃了瘪,难免不忿,但谁也不敢去试探那位远在建康的暴君的手段,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咽下这口气。
  一直等到戍时,接近宵禁时分,官绅终于派完粮食。
  百姓肩上驮着属于自己的二石粮食,怀里抱着官署发的二石米面,高兴之余,又有点胆怯。
  他们弯下腰,对赢秀深深鞠了一躬,赢秀吓了一跳,想要叫他们起身,百姓却纹丝不动,坚定不移地鞠完了这一躬。
  “多谢恩人,若是没有您,我们的粮食可就要被他们白白糟蹋了。”一个老翁对赢秀道。
  赢秀一连听了许多称赞他的话,眼前掠过一张张感激涕零的面孔,连带着他自己也有些无措。
  “这些粮食本该就是你们的,我不过是替你们要回来罢了。”
  百姓连连摇头,争着要把粮食送给赢秀,他们不知道持节使究竟是个什么人物,只知道赢秀是他们的恩人,粮食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东西,都想把粮食送给恩人。
  赢秀手足无措,连连摆手拒绝,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摆出一副冷脸:“倘若你们不要,我便叫官署收回去。”
  然而百姓并没有被这句话吓退,团团围着赢秀,哀求着,想要他收下自家的米面。
  迫于无奈,赢秀只好用上轻功,趁着百姓不注意,迅速钻出人群,站在远处的空地上直喘气。
  好多人……
  吓死他了!
  与此同时,沅水附近的高楼上,最高处的静室窗棂敞开,有人静坐在其间,将一切收之眼底。
  中领军随侍在天子左右,此时立在窗侧,朝下眺望。
  他看见少年刺客据理力争,意图借鬼神之说回击官绅,看见他迫于无奈,拿出符节,看似镇定,实则无措地接受千人跪拜。
  甚至能依稀听见,那群百姓要跪他时,少年刺客疾声说了一句:“你们都给我起来!”
  一朝权入手,看取令行时。
  这少年,好威风。
  他手中的符节再来几个,甚至能把他——皇帝身边的禁军统领,也杀了。
  先斩后奏,先取性命,后奏天子。
  陛下将符节给了赢秀,也不知打的是什么主意。
  毕竟,古书有云,权者,人莫离也。
  人一旦尝过手握权柄,执掌生杀的滋味,便再也离不开权势。
  寻常人尚且如此,何况是常年屈居人下,俯仰由人的士族刺客。今日他手握符节,受千人跪拜,怎会甘心在明日,变回那个势微的刺客,继续被人利用。
  看来,赢秀应当是不会将符节还给陛下的。
  电光火石间,商危君骤然意识到了圣心所在,陛下有意要用权势绑住刺客,要他主动沉沦,受困于权欲,再也不能脱身。
  世间向往权欲的人多了,像赢秀这般赤忱天真的少,几乎是万一挑一。
  等赢秀变成前者,陛下玩厌了,便会……
  商危君无端有点同情赢秀了,这是一个很好的少年,为民伸张,扶危济困。
  ——对得起他的小字,扶危。
  商危君微微侧首,看向皇帝。
  年仅二十四岁,暴君之名却已经传遍天下的皇帝一身皎洁白衣,宛如仙人,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静静地望着堤坝上那道秀气高瘦的少年身影。
  莫名的,似乎有一道视线正在居高临下地射来,不含恶意,却让向来敏锐警惕的刺客有点不舒服。
  赢秀骤然转身,仰头往高处看去。
  沅水附近矗立着一道道闳宇崇楼,临水而立,楼台水榭,无不透着江左风流。
  赢秀张望了片刻,没看出什么异常,直觉告诉他,方才高楼上有人在端详他,某种温和、淡漠的审视。
  身边有人靠近,赢秀骤然看去,那人被看得一个激灵,万万想不到区区少年,竟然如此敏锐谨慎。
  “持节使大人,下官已经分发完粮食,至于那些在家中、田垄上务农、在外作业的百姓,下官也派了人前去送粮。”副官硬着头皮道。
  不知为何,在这个少年面前,他总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手上沾过血的人,和清清白白的百姓是不一样的,气质天差地别,眼前这个少年……持节使,显然是沾过人命的。
  对方杀过人,而且随身带着天子御赐的符节,对俸禄二千石以下先奏后斩,可以一口气斩四个他这样品阶的小官。
  他焉能不惧。
  “有劳两位大人。”赢秀礼貌地和他们道谢。
  两位副官一下愣住了,足足怔愣一息,年轻的副官下意识道:“不客气。”年长的副官则道:“这是下官份内之事。”
  亥时将至,堤坝上的百姓陆续离去,豪族立在原地,一脸菜色,方士有意无意地盯着赢秀看,目光中满是探究。
  赢秀来时没有雇车,如今要走路回麓山客舍,他独自一人,慢慢地走着,身后那些贵族神色错愕,想不到持节使竟然徒步归程。
  心思活络的人,早已蠢蠢欲动,打算上前邀请赢秀乘坐自家的马车。
  几辆士族的马车停在赢秀面前,赢秀正要一一谢绝,却听不远处传来一道陌生凌厉的少年声音:“是你?!住在琼花台的赢秀。”
  循声望去,是一座四人抬的人辇,四面僮客提着角灯,照出微光,漆红的檀木轿辇上坐着一个红衣少年,衣袍朱红,衣摆漆黑,眉眼颓然,一眨不眨地盯着赢秀看。
  建元年间,中原四大衣冠士族随少帝南下江左,再立新朝,定都建邺,与元熙帝共治天下。
  四大衣冠,谢王桓郗,高平郗氏便是其中之一。
  这是高平郗氏嫡系的少公子,郗谙。
  因为他,赢秀才会成为刺客,由琅琊王氏的恩人,变成隐姓埋名,任人调遣的刺客。
  赢秀这段时间没有用易容,用的都是自己的脸,所以郗谙才会认出他。
  赢秀轻轻一笑,“嗯,是我。”
  “你怎么敢用真容示人?又是从何得来的符节?”郗谙懒洋洋地以手支颐,尾音上扬,语气轻慢,“哦,该不会是你爬上了琅琊王氏主公的暖帐,那个老头子把王氏的符节给了你?”
  如今四大士族手中的符节,都是先帝所赠,只有极少数人能得到那位年轻暴君赏赐的符节。
  坐在人辇上的红衣少年似笑非笑:“恭喜你呀,这张脸总算派上了合适的用场。”
  众目睽睽之下,高平郗氏的少公子对持节使出言不逊,坐在马车中的豪族只庆幸自己没有下车,不至于被殃及无辜。
  赢秀有点腼腆,道:“多谢少公子夸赞。”
  他知道郗谙在变着法地夸他长得好看,其实他也知道自己好看,每天出门他都会照照问心剑,欣赏一下自己。
  郗谙:“……”
  怎么两年不见,他更想打死这个闷葫芦了。
  赢秀道完谢,准备走路回家,身后却传来少年阴鸷古怪的声音。
  “怎么?你一个人走路回去?”郗谙道:“不如坐我郗家的马车,我送你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