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作者:坐定观星      更新:2025-09-06 09:12      字数:3289
  停留在观台上的人愣愣地望着倒地的郡丞,抬头眺望那轮皎洁明月。
  刺客立在月前,一身黑衣,银白的覆面森寒冰冷,肩后背负着一柄秀剑。
  一条明黄色的束发绸带,在半空中逶迤流淌,漂亮秀气。
  此情此景,不似人间。
  那几位士族屏住呼吸,一时忘了呼救,也忘了去扶那位郡守,只顾着痴痴地盯着少年刺客的身影看。
  “不好了!不好了!太常大人!”侍童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声音里满是惊恐:“有刺客!”
  第42章
  此话一出, 郗太常面色微变,一声令下,高平郗氏的府兵迅速搜寻起来, 宾客惶惶不安, 挤在铜雀台内。
  “来人!准备弓弩手!务必要将刺客缉拿归案!”
  不知是谁一声厉喝, 手持弓弩的府兵从四面涌现, 立在檐下观台上,朝着屋脊拉弓, 一时箭如流星, 朝天而去。
  铜雀台的角檐上,早已不见刺客的身影。
  浓郁夜色中, 赢秀用轻功疾步越过重重飞檐,择了一处偏僻安静的屋檐,随意坐下。
  此刻铜雀台内外围满了府兵,很难在不动武的情况下脱身, 只能在这里等一会儿。
  令赢秀没想到的是,楼台上的府兵非但没有减少, 反而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脚步声和锐箭破风声逐渐密集,愈加清晰,仿佛他们正在一步步靠近。
  按理说, 士族寻常的清谈宴饮, 应当不会在宴会上准备如此多的府兵。
  ……高平郗氏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赢秀低头,缓缓抽剑出鞘,问心剑在月下泛着粲然冷光。
  现在是戍时,他要在亥时一刻之前回家,免得谢舟担心。
  最多再等半个时辰, 刺客以手按剑,不动声色地俯视着底下来来去去的府兵。
  这厢,府兵穿梭在楹柱之间,郗太常还伏在棺椁上,隐晦地控诉着当今陛下暴虐无道,郗氏的亲信不时在一旁附和两句。
  宾客缄默不言,郗谙在宁洲是远近闻名的鬼见愁,不知祸害了多少男女,他死了,他们拍手称快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为了一个死人得罪皇帝。
  当今陛下虽说性情暴虐了些,但也没到不辨是非胡乱杀人的程度。
  再说了,皇帝素来只杀宗室勋贵,他们这些蝼蚁一辈子也见不上皇帝一面,何必为自己招惹祸端。
  “当今陛下堪比夏桀,手段如此残忍,无缘无故便杀了郗公子,暴君早晚会遭天谴!”郗氏的亲信嚷嚷道。
  “就是!陛下如此残虐不仁,这样的君主怎配我等侍奉!某要请辞!”几个莽撞的年轻仕子素来备受郗氏提携,又见了尸首的惨状,一时群情激奋。
  “哦?”
  一声温凉平静的声音骤然响起,很轻。
  却叫原本涕泪横流的郗太常浑身僵硬,全身的血液倒流,他睁着眼,下意识抬眸朝楼台敞开的殿门看去。
  两侧微光下浮动着一张张苍白的面孔,宾客仿佛也察觉到了什么,面色惨白,不约而同转头看向殿门。
  铜雀台殿门高大雄伟,雕花飞雀精致昳丽,殿内烛光昏黄,殿外月光铺了一地,黑暗幽深。
  来人立在光暗交界处,一身雪衣,高挑颀长,令人胆寒。
  不知何时,穿梭在各处的郗氏府兵不见了,消失得悄无声息,殿外一片死寂。
  郗太常惊得几乎昏死过去,什么也顾不上了,当即跪下朝白衣青年叩首,头接地,砰的一声巨响。
  “臣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场宾客愣了一下,立即跟着下跪,齐声山呼万岁。
  所有人都低头叩首,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免得被暴君注意到。
  余光中,他们只能依稀看见那道修长挺拔的身影缓缓步入殿内,阴影拖得很长,令人心窒,如同铡刀悬在头顶。
  “谁要请辞?”皇帝在首位坐下,随口问道,无人胆敢应声。
  过了片刻,终于有一个仕子颤着声音道:“……戏言,都是戏言!卑职说的都是戏言!”
  没有人敢说话,就连郗太常跪着不敢抬头。
  陛下怎么会来?!
  他为了保全郗氏血脉的前程,听太后的话,在民间编纂一些微不足道的流言,煽动人心……
  这下好了,整个郗氏都完了!
  皇帝漫不经心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充满压迫感:“寡人允了。”
  听不出怒意,也不像是要追究他们的模样,在座之人刚刚放下心来,却听皇帝继续道:“在座的诸位,都不必再侍奉暴君了。”
  一句话,满座皆惊。
  他们的仕途,自此毁之一旦。
  很快有聪明人明白了其中的关窍,跪在地上高呼:“陛下!我等与郗氏毫无瓜葛,今日赴宴只是因为神往铜雀台的风景,绝无结党营私之心!”
  “陛下明鉴!在场之人可怜微臣一把年纪,门户凋零,故而前来看望微臣这个老头子。还请陛下不要降罪他们,只责罚微臣一人便可!”
  郗太常颤颤巍巍地跪着,始终不敢抬头。
  “在场之人可是经你察举征辟?”皇帝仿佛毫不在意他说的话,继续问道。
  郗太常心念一转,已然明白了皇帝的意思,前阵子陛下提出复起科举,南朝百官九成出自士族高门,都想将官位世袭给自家后辈,岂会同意科举。
  所有人联合将他推出来,反对陛下的意思。
  到头来,他不得不自请退仕,后来又沦为太后的棋子。
  为今之计,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
  赢秀面前只剩下一条路,再往前,是黝黑石壁,彻底无路可走。
  刺客顿了一下,骤然转过身,挺剑刺出,面前围着四五个身披玄甲的府兵,手握长枪,枪尖闪着寒光,如同密雨,铺天盖地落下。
  最要紧的是,这些府兵不知从何而来,一身绝佳的轻功,死死地咬着他不放,追了他足足两刻。
  再不回去,只怕要赶不上时辰了。
  赢秀心一横,拿臂斜格住一柄南面袭来的长枪,肘撞硬生生撞开另一柄长枪,勾腕横剑,斜身越出重重包围,足尖一点,踩着石壁飞身离去。
  力道之大,速度之快,府兵根本来不及收回枪尖,手臂倏忽一阵反震,可想而知刺客承受的力道有多大。
  他们心下一惊,眼前剑光一闪,黑衣刺客眨眼间消失在眼前,颈边一片湿漉,仿佛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他们下意识伸手一摸,是殷红的血。
  再深一寸,能要了他们的性命,但刺客没有这么做……为什么?
  伪装成府兵的禁军没有继续追下去,对视一眼,笑了一下,刺客果然很帅,剑势风流潇洒,灵动飘逸,难怪陛下会看上他。
  陛下的性情也忒古怪了些,以雷霆之势驱退了高平郗氏的府兵,要他们亲自追击赢秀,不必留情,却不许伤他。
  一位禁军望着枪尖流下的血,以及一点破碎的布料,脸色微微一变。
  赢秀紧赶慢赶,还是迟了半刻,他换了衣裳,小心翼翼地走到静室门前,直到这一刻,他才嗅到自己身上的血腥气,察觉到隐隐的痛意。
  许是肩膀被枪尖搠伤了,一阵阵地抽痛,赢秀估摸着自己会疼得脸色发白,掏出一点易容剩下的脂粉,草草涂在唇上。
  随后推开门,鬼鬼祟祟地走了进去。
  灯还亮着。
  门客正静静地坐在窗前的矮塌上看书,没有束发,美人尖两鬓垂着漆黑如墨的发丝,白衣黑发,冷艳出尘。
  谢舟抬眸朝他看来,轻轻一眼,不含情绪,却叫赢秀脑袋骤然嗡了一下,他不知道谢舟几时回来的,也不知该怎么解释,只好佯装无事发生,继续往前走去。
  “你回来了,”门客淡声道。
  赢秀脚步一顿,站在原地,慢慢转过头,尴尬地笑了一下,“我刚刚起夜去了,宁洲的天怪冷的,我们快点歇息吧——”
  门客没有理会他的话,平静地审视他,语气轻得可怕:“受伤了,”
  赢秀手足无措,他能怎么说,说是在起夜的时候摔的?
  既然无法解释,他也就不解释了,理不直气也壮:“我今日确实出门了,可是我是为了挣银子,我挣了足足三十贯呢!”
  少年说着微微抬起下颌,眼睛亮晶晶的,“以后不用你请我了,我来请你!”
  谢舟放下手中的书,静静地看着他,眼底仿佛划过一丝赢秀看不懂的困惑,半响,他终于开口:“嗯,很厉害。”
  明明是在夸他,他怎么觉着有点怪怪的?
  赢秀站在原地,一时也有点茫然,三十贯银子,足够普通人家一年的用度,在他看来是一笔巨款,足够养谢舟了。
  他本来打算过几日拿到银子后再和谢舟说,倘若谢舟要花钱,他就不经意地拿出一大袋银子。
  到时候要说什么他都想好了,喏,谢舟,我有钱,拿去花吧!
  可是,为什么谢舟的反应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