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作者:
坐定观星 更新:2025-09-06 09:12 字数:3271
童子面不改色,“我去驿站问过了,今日太晚了,没有马车了。”
赢秀有些迟疑,思索着用轻功多久能出宁洲,身后的门客道:“不妨再留一晚。”
少年转过身,眼眸黑亮,仿佛就等着谢舟这句话,“我知道你舍不得我,放心吧,我很快就会回来。”
……就连多留一晚也不肯么?
门客静静地俯视着赢秀,沉默片刻,“很快是多快?”
赢秀没想到谢舟会执着于这种小细节,认真思索了一下:“一个月?”
眼前人的神色并无变化,赢秀却莫名觉得有些说不出来的异样,斟酌许久,改口:“二十日?”
“你不是回江州么?到时候我会去江州和你汇合。”少年声音清亮,三言两语,已然做好了决定。
“二十日,”谢舟重复了一遍,轻轻颔首,再次提醒:“你记得回来。”
赢秀笑了起来,笑容明亮,踮起脚尖,亲了谢舟一口,“我会想你的。”
门客顿住了,眸色渐渐变深,他双手托住赢秀的下颌,轻轻地吻了下去。
过了两息,赢秀终于被放开,大口大口地吸着气,白皙的肌肤上残留着殷红的指印。
他艰难地喘息着,胸膛起伏,慢慢平复呼吸。
“我要走啦,”赢秀两颊的色泽尚未褪去,漆发也乱了,蹲在他肩上的鸱鸮早已飞到门外,在树梢上等他。
门客的衣襟也乱了,神色依旧平静,看不出波澜,静静地端详着赢秀,对童子道:“派人备船,送公子去广陵。”
童子转头吩咐了下去,赢秀还站在原地,犹豫着,突然上前伸出双臂,紧紧抱住谢舟。
“谢舟,谢舟……”他一声声地呼唤着,被他紧紧抱住的青年没有开口,僵了一瞬,缓缓伸手箍住了赢秀。
指尖下的身躯薄韧秀颀,隔着衣裳,能触摸到温热滚烫的血肉,甚至还能隐隐摸到一节节突出的骨棘。
脆弱,青涩。
门客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二十日而已,可以忍受。
怀里的少年主动挣脱了怀抱,赢秀背着包袱,面朝谢舟,一步步地退了出去,一直退出静室的槅门,他才转过身,沿着长廊走去。
静室的门还开着。
门客雪白的衣袂消失了,彻底消失在赢秀的视野中。
不知为何,赢秀有些怅然若失,不过是和谢舟分别二十日而已,他心里怎么这么难受?
所幸建章谢氏的船只速度很快,沿着大运河北上,只用了七日便把他送到了徐州广陵。
按照同僚给的线索,赢秀一下船便奔向广陵道。
他找了两天两夜,也没找到爹爹的踪迹,没办法,赢秀只好循着记忆,在附近的山野中寻找起来。
他用羌人的语言大声唱着小时候的歌谣,这是爹爹教他的。
不远处草木葳蕤的山洞中,一个九尺高的老翁睁开了眼,低声哼唱起同样的旋律。
“……爹?!”
一个十七八岁的金裳少年出现在眼前。
赢秀又惊又喜,看着山洞中的老翁,后者慢慢站了起来,弓着腰钻出山洞。
有血,爹爹身上有血。
赢秀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搀扶,多年不见,瘐安年迈了许多,精神依旧矍铄,目光有神。
“你回来了,”瘐安的目光短暂地落在他身上,很快便移向四面,眼神透着警惕。
赢秀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手搀扶着他,一手抽出腰间的问心剑,低声安慰:“爹,我带你出去。”
瘐安摆了摆手,猛的咳嗽了一下,佝偻着腰,一副半死不活的样。
赢秀愣住了,眼里有泪水打转。
一老一少就这么慢腾腾地挪了出去,期间瘐安还不停地咳嗽,赢秀怕得紧,好几次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就这么凄凄惨惨戚戚地走了半刻钟,树林间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原本半死不活的瘐安目光一凛,指尖一动,咻的一声——
半空中慢悠悠地飘落一片树叶,被石子洞穿,裂成了碎片。
攀在树上的暗卫:“……”
好会装的老头,幸好他身手灵活。
直到走出山道,瘐安瞬间直起了腰,推开赢秀的手,喋喋不休问道:“你这孩子,怎么又回来了?在外面混不下去了?我都和你说了那群士族不是好人,特别是四大衣冠的人……”
……话好多,是爹爹没错了。
赢秀收起眼泪,“方才追杀您的是什么人?怎么我一来他们就不动了?”
他还想着,等这群人一露面,他便——
手起刀落,咳咳,善意地问个究竟。
“说来话长,长话短说,”瘐安神神秘秘道:“要么和我有关,要么和你有关,要么和我们都有关。”
赢秀:“……”爹爹您怎么好像什么也没说?
两人回到客栈,苦苦讨论了一个晚上,什么也没讨论出来。
如今已经是第十一日了,赢秀赶着回去见谢舟,瘐安追问谢舟是谁,得知是建章谢氏的门客,一脸怅然,喃喃道:“都是孽缘……”
赢秀问起自己的亲生父母,瘐安本想说从地上捡来的,想到这孩子年纪大了,不好糊弄了,摸了摸胡须,随口道:
“你听说过瘐明和赦夫人吗?那是你的爹娘,他们都已经死了,没有墓地,清明不用给他们上香……好了,去睡吧。”
赢秀记得这两个名字,瘐明,建元年间带兵北伐的流民将军,赦夫人,一位功名赫赫的女将军。
这两个人如今已经不可考据,南朝没有人再记得他们。
他之所以认识,还是偶然在海匮阁破旧的残卷上看到的,那残卷被火烧了,烧得只剩零散的只言片语。
“你知道了?快去睡觉吧,再不睡觉就长不高了。”
瘐安习惯性地哄着赢秀,他年纪大了,旧事都记不清了,还把赢秀当成四年前那个一心想要长高的孩子。
他四年前一时气急丢下赢秀,放心不下,折返回来,听说赢秀好好地住在琼花台,他远远看过,也就放心了。
与其跟着他在山里东躲西藏做小野人,还不如住在高门大户府上。说起来,要不是如今南北互市,江左的羌人多了许多,他还不敢在街上露面。
赢秀从未想过自己的亲生父母竟然是一对将军,还是曾经领兵北伐,一度收复关内的大将军。
简直比话本子里的故事还要曲折离奇,他满心好奇,忍不住刨根问底:“您和他们是怎么认识的?他们是怎么死的……”
他犹豫许久,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他们当真私通羌族,意图谋反?”
原本闭目打盹的瘐安骤然睁开了眼睛。
第48章
烛剪轻合, 剪落了一室昏黄。
瘐安收回手,放下剪子,坐在黑暗中, 那神态仿佛在回忆着什么, 就连眼神也变得有些渺远。
“通敌造反?”他嘴里念叨着这个词, 苍老的脸上出现了一丝锋利的笑意, 隐含讥诮,“这天下谁都有可能通敌, 偏偏你父亲最不可能。”
“整个南朝, 惟有他和你母亲,真心实意想要扫平戎狄, 克复神州,至于其他人,”瘐安冷笑了一下,“他们巴不得苟安江左, 歌舞太平。”
“当初我劝他们,不要妄动兵戈, 打起战来,受伤的只会是百姓,他不听我的。现在好了,落得这样的下场。”
……
赢秀在一旁安静地听着, 慢慢的, 真相逐渐浮现在他眼前。
彼时羌部姚主南侵,华北衣冠和宗室连夜撤出京师长安,留下百姓惶惶不安。
他的父亲瘐明,流民出身,带领翼洲流民渡江, 据守寿春,环卫健康,建立坞堡以拒戎狄。
瘐明和夫人矢志收复故土,与先帝不谋而合,但是南朝的士族担忧他流民出身,手握兵权,又深受先帝器重,恐怕会撼动他们的地位。
于是,就在他们率军收复关内,凯旋归朝时,一场针对他们的阴谋开始了。
赢秀眼睫一动不动,朦胧中似乎看见被剪去灯芯的蜡泪幽幽流淌,眼前出现一层水雾。
他眨了一下眼,有水落了下来。
下雨了么?
赢秀有点恍惚。
他听到瘐安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先帝信以为真,以为你爹娘觊觎他座下的龙椅,下旨将瘐家满门抄斩,瘐家覆灭后,收复的国土得而复失。”
“殷家都不是什么好人,残暴无能,懦弱怕事……”
殷,当今国姓。
赢秀从未想过,他竟然和南朝的皇帝有这样的渊源,当年下旨抄家的元熙帝已经驾鹤西去,至于那些算计他家的士族,如今也无从追溯。
前尘往事,烟消云散。
说完旧事,瘐安阖上眼帘,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老神在在地指点:“这些都过去了。你和门客交心倒没什么,但是那些士族勋贵,你可得小心一点。”
越是位高权重之人,越是心狠手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