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作者:坐定观星      更新:2025-09-06 09:12      字数:3307
  赢秀正要开口,屋外僮客骤然叩门,说是要给瘐安添置陈设。一群人抬着流水似的物件在外侯着,赢秀不好多说,只得先行离开。
  回到静室,赢秀一眼便看见谢舟正在廊外站着,低声和面生的僮客说着什么。
  府上总是有许多人来来去去,面孔陌生,行事态度却几乎如出一辙,同样的谨慎肃穆,态度恭敬,那僮客远远看见赢秀,立刻收了声,俯首朝他作揖。
  赢秀本想等他们说完再开口,既然已经被发现,也不藏着捏着,抬手一揖,向他回了礼。
  摈退僮客,谢舟看向赢秀,不经意问道:“你准备什么时候去建康?”
  赢秀在心里算了一下日子,老实答道:“大概就这几日左右。”
  他找琅琊王氏要了一笔银子,足够爹爹后半辈子的生活。
  他已经和爹爹说好了,等他离开江州,爹爹便会用这笔银子寻个安身之地,不会留在麓山客舍。
  来日必定要和谢舟分开一段时间,他也不好让爹爹一直住在谢舟府上,总得早做打算。
  不知是不是赢秀的错觉,他总感觉门客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看穿他在为至亲之人谋划退路,所幸谢舟什么也没说,让赢秀松了一口气。
  “我已经派人打点行箧,做好准备了,你要动身便和我说,”谢舟有条不紊道。
  有谢舟在,仿佛什么也不用操心,只要做出决定,他便会帮忙做好一切准备。
  赢秀低下头,悄悄拉住谢舟的袍裾,雪白,柔软的一片,服帖地委落在他的手心。
  也不知道,他还能这样牵着谢舟的袖子多少次……
  一想到马上就要离开江州,也许以后都没有机会回来了,赢秀挂念着自己那些友人,想要和他们再见最后一面。
  顾不上休息,撂下一句:“谢舟,我去去就回。”便兴冲冲地出了门。
  金裳少年叮呤当啷地跑远了,消失在回廊尽头,飘动的金色衣袂也跟着消失。
  徒留门客立在原地,剩下的话都没来得及说,他静静地望着赢秀的背影,一动不动。
  悬镜司的首领从角檐倒挂下来,低声道:“陛下,属下已经查清楚了,公子在琼花台见了王道傀,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公子一脸恍惚地走了出来。”
  王道傀是先帝留下的悍臣,一度带领琅琊王氏压倒皇室,如今琅琊王氏日薄西山,每况愈下,他召见刺客,说了什么并不难猜。
  所以赢秀才会说,他要去建康,要赴京师。
  世事吊诡,看中的猎物误打误撞,主动撞了上来。
  皇帝乜了一眼挂在檐下的统领,统领小心翼翼地询问道:“陛下,要不要——”
  还不等他把话说出来,皇帝骤然打断他:“不必。”
  什么也不用做,就这么等着……
  等着就好。
  此时接近日暮,余霞成绮,溪静如练,小秦淮上一如往常,飘起了软侬的南调歌声。
  赢秀雇了一叶蚱蜢舟,像从前一样半卧在舟上,河上的莲叶枯尽了,只剩伶仃的枯藤立在泛泛渌波中。
  舟首挂上渔火,淡淡辉映,灯光倒映在水面,仿佛水下也点了灯,鲫鱼在灯影中游动。
  江州地处西南,冬日算不上冷,北风从遥远的秦岭吹过来,吹得灯影在湖光中摇曳。
  金裳少年探出头,望着那片逶迤的水光湖色,伸出指尖,搅乱了一片。
  行不多时,蚱蜢舟停了,赢秀正要给艄公银子,艄公却摆了摆手,“老夫记得你,就是你帮我们要回了粮食,足足四石,够我们吃上小半年。”
  赢秀愣了一下,手心的银子还没来得及送出去,艄公东翻西找,从木桶里捞出一尾鲫鱼,“恩公,这是我早上新钓的,你拿去吧!”
  这怎么像话,坐了人家的船,还要收人家的鱼。
  赢秀连忙婉拒,把银子放在舟首,艄公连连推辞,一个要付船费,一个不仅不收还要送鲫鱼。
  两个人鸡同鸭讲,掰扯了一会儿,最终各退一步,艄公拿了船费,赢秀收了鲫鱼。
  赢秀趁着艄公不注意,偷偷多给了一些银子,赶在他发现之前,三步做两步走上青石径,登上岸。
  鲫鱼还是活的,在红绳下跳动,赢秀提着这位鱼,心里有了主意。
  夕阳西下,溪边酒肆,一个少年逆着暮光走进来。
  酒肆内的众人迎着霞光望去,一时怔忡,不知是谁当先打破了寂静:“赢秀!你终于回来了!”
  说话之人是薛镐,手里捧着一卷策论,正在埋头苦读,抬眸看见赢秀,连忙跳了起来,捧着卷牍率先跑到他前面。
  “明年三月,我们就得去官府参加乡试了!这是南朝重开科举以来的第一场乡试!”
  薛镐神色罕见地激动,身上头一回出现了青年该有的意气。
  四面沉迷案牍的儒生也认出了赢秀,放下书卷,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问着赢秀,有人问他去不去参加科举,又有人打趣地问他,和那位眷侣怎么样了。
  赢秀被问得有些无措,抬起手中活蹦乱跳的鲫鱼,试探道:“要不……先用膳?”
  刺啦一声,鲫鱼下了锅,变成了一碗碗雪白的鲫鱼汤。
  十六个人围案而坐,几步外就是酒肆敞开的大门,殷红夕阳铺了一地,耀眼的光芒从天边流淌到脚下。
  夕阳千岭秀,绿水一江明。
  春天快要来了。
  赢秀喝着鱼汤,坐在儒生之中,听着他们意气风发地讨论着来日。
  真奇怪,刺客居然会和儒生做朋友。
  之前的他从未想过还有这么一天。
  少年放下碗,一时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薛镐用胳膊肘了他一下,朝他挤眉弄眼,“怎么了?有心事?”
  赢秀摇头,“没有。”
  “你呀,装都不会装,”薛镐有些无奈,“一看就知道你有心事,莫不是和你那位眷侣……”
  想想赢秀那位眷侣的模样,薛镐忍不住噤了声,他还记得之前在王氏私邸找赢秀,在门外看见一身白衣的青年遗世而立,清冷殊绝。
  当真是一个极其美丽,诡丽惊鸿的人物。
  仅仅是一面之缘,他直觉这人绝非善类,看着像是出自王候高门的掌权人。
  薛镐想了想,苦口婆心道:“有什么误会一定要及时说开,你不说我不说,就这么分了……”
  以他之见,闹掰分手还是算是好下场,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事呢。
  无论他怎么说,赢秀只管点头,这哪是能说的呀。
  总不能直接对谢舟说,我是刺客,我要去刺杀当今皇帝,你好好在家等我回来吧?
  他犹豫片刻,低声问道:“我有个朋友,他想要和他的……”斟酌了一下,赢秀继续道:“和他的至交分开,该说些什么?”
  薛镐用“我什么都明白原来你是个负心汉”的眼神盯着赢秀,后者被他看得有些无所适从,垂下眼睫。
  到底是好友,薛镐还是决定用毕生所学为他出谋划策:
  “这还不容易?你们……你朋友当初因为什么结识那个至交?现在对他说不喜欢,看不惯,要他改,他改不了,自然就分开了。”
  赢秀边听边点头,深感只有这个办法才能不伤谢舟的心,他学到了。
  第50章
  辞别薛镐他们, 赢秀转身走出酒肆,身后有人叫住了他,一转头, 原来是他的上峰。
  上峰低声对他说:“主公那边吩咐了, 某与你同往建康, 一起做那件事。”
  赢秀不露痕迹地点了点头, 示意自己知道了,手心霍然一沉, 上峰往他手里塞了几锭银子:“来日不知生死, 你……”
  他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用词:“若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不妨去做。”
  赢秀手指轻轻合拢,握住沉甸甸的银子,低声道了一句:“多谢。”
  上峰素来对他严苛,许是知道此次刺杀事关生死, 竟然也有这样柔和的一面。
  金裳少年走出酒肆,夕阳在他身后, 燎成一片斑驳的金。
  上峰立在原地,看了许久,直到再也看不见少年刺客的身影,终于折身回去。
  接下来这几日, 赢秀又去了涧下坊, 去见了那里的百姓。
  阔别数月,坊市中的百姓一见到赢秀,就连手中的活计也顾不上了,围着他嘘寒问暖。
  眼看着他们说着说着,又要给他送东西, 赢秀连忙摆手拒绝。
  听着涧下坊百姓说的翼洲话,赢秀的眼睛莫名有些湿漉。
  他不欲提起旧事,但是一想到这也许是最后一次见面,迟疑片刻,最终还是问道:“你们都是从中原翼洲南迁过来的?”
  百姓不约而同的一愣,这都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了,他们也不避讳,和盘托出:
  “我们当初都是随着坞主渡江而来的,那日的风浪很大,羌人的舰船在身后追着……”
  百姓一边回忆,一边道:“有人说要丢掉一部分人,坞主说要么一块死,要么一块活,一个也不许落。他让我们先走,他留下殿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