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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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定观星 更新:2025-09-06 09:12 字数:3276
说着说着,百姓眼里泛起泪光,这些年来许多人说他们的坞主通敌造反,他们至今也不肯相信。
他们的坞主,他们的将军,当年带着他们远赴江左,离江时立在船头,迎着江风,信誓旦旦说有朝一日,还会带他们回来,重返故土。
弃国南渡,隔江相望。
多少恨,在心头,只是人去后。
赢秀默默听着,他生在江左,不能完全共情百姓对故国的神往,只是安静地倾听着。
在朴实的话语中,中原故国的气息扑面而来,有楼台秀境,气象恢宏,更多的是田垄阡陌,大河滔滔,春来稻穗在风中招展,小虫伏在新叶上,轻轻一弹,它便会飞走。
中原多雨露,雨滴落下来,多少楼台浸在烟雨中。
隔雾望去,楼台水榭,草木岑蔚,渐渐隐没在滂沱云翳后。
登上逃离故国的船,回首眺望,此生最后一眼,此后再无相见之日。
赢秀不爱哭,对他来说眼泪是无用的东西,惟有刀剑才是有用的。
只要剑出得够快,便可以斩断一切烦恼忧愁。
这么多人,这么多愁,实非一人之恨,一国之恨也。
少年刺客抬起头,将眼泪顺着眉骨往上擦。
他告别涧下坊的百姓,坐上马车,往客舍的方向走。
马车走后不久,一对母女出现在涧下坊中,左右张望,试图寻找什么人。
路过的百姓告诉她:“你来迟了,恩公已经走了。”
赢秀准备出发了,碍于琅琊王氏几番催促,他不得不尽快动身。
沅水涛涛,浪花穿过船只两侧,脚下的大舶如同一柄剑,劈开万顷碧波,向群山去。
赢秀立在船头,任由江风拂面,心道,当年长江的江风,和如今沅水的江风有何异同?
少年罕见得眉眼萧肃,一派庄重,仿佛在思考什么费解之事。
浩荡长风吹拂他的衣袂,金光逶迤,如同一匹柔软流光,又似两翼,随时会凌云远去。
门客缓缓走到他身后,垂眸注视赢秀,思索赢秀身上的变化从何而来,并不难猜。
“赢秀。”门客唤了他两次。
赢秀终于回过神来,抬头看向谢舟,眼神疑惑,“谢舟?”
“你在想什么?”谢舟眼眸里强势与温煦并存,透着隐隐的压迫感,语气依旧和缓,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并不在意。
赢秀转头看向前方,他已经习惯了谢舟身上隐约透出的危险感,左右谢舟也不会拿他怎么样。
“我在想,长江那头是什么。”
那头?
谢舟很快明白他在说什么,他说的是中原,“你想去么?”
赢秀想去,他会带他去的。
赢秀摇了摇头,说这些还是太过沉重,他不想让谢舟因此伤怀,还不如什么也别说。
有贯穿四洲的大运河在,建康很快就到了。
南朝京师,六朝古都,巍然矗立在眼前,此地五步一楼,十步一阁,举目望去,放眼皆是玉楼金阙,雨栋风帘。
霜天里,重楼飞阁,无边风流。
赢秀从马车里探出头,愣愣地望着眼前的景象,惊得张大了口。
那些美丽的,恢宏的庞然建筑,充满威压地屹立在京畿上,与天齐平,凡人在脚下穿梭。
憋了半天,十七岁的少年只说出一句话:“建康好大呀。”
大到他的眼睛都装不下了。
谢舟低低笑了一下,带他来到一处私邸,此处院苑不算大,却处处精致,恰好有一脉河水途径东面,池亭藕花,意趣无限。
入府时已是夜幕,河上远远出现了画舫,花灯玉船,丝竹管弦,如梦如幻。
少年已经登上长阶,即将步入府门,听到动静,循声望去,踮起脚尖远眺了一会儿,“那就是秦淮河?”
谢舟立在他身侧,随着他一同驻足,“是。”
江州那条小秦淮,便是仿造建康的秦淮河命名的。
今日一见,确实不同凡响。
赢秀又看了几眼,拉着谢舟往府里走,谢舟问他:“你想去玩吗?”
方才看得那么入神,眼里都是新奇,应当是想的,谢舟心想。
赢秀摇头:“我不去。”
他快步穿过长廊,全然没有在意府中景观,也没有问起谢舟小时候走过的田垄。
少年叮呤当啷走得很快,没有等他,门客被落在原地,愣了一刹,望着自己被松开的手,目光幽暗。
随行的僮客不敢再看,低下头,努力地当鹌鹑。
到了静室,门客一进门便看见少年蹲在地上收拾属于他的东西,这些衣物什物早就分门别类在屋子里摆好了,赢秀正忙着收拾出来。
身后的僮客微微瞪大了眼,这是……
这是要和他们陛下分居?!
谢舟一踏进来,赢秀便察觉到了,他装作没有发现,专注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
其实真正属于他的东西没有几样,大部分都是谢舟添置给他的。
他简单收拾了几件衣物,旁的东西没有再碰,怀里抱着衣物,少年站起身,终于看向谢舟:“这里还有别的屋子吗?我想自己一个人住。”
不等门客开口,他小声道:“如果没有,其实我自己搬出去也可以的。”
他接下来要参加琅琊王氏准备的训练,总不好和谢舟同住一屋。
赢秀承认自己是一个自私的人,他本可以直接和谢舟分开,不必这样拖泥带水的,但他还想多见见谢舟。
有些人这辈子都见不到就算了,一旦见到,哪怕只有匆匆一面,分别都会成为一件万分痛苦的事。
静默了一刹那。
门客平静道:“有,”顿了顿,他补充道:“我让人给你准备。”
谢舟一直这么好说话,赢秀不明白方才自己为何会这般紧张,他重重点了下头,习惯性地仰头想要亲上去,下一刻又猛的清醒过来。
“那……多谢你了,谢舟。”少年站在原地,干巴巴地说道。
氛围很是不对劲,就连年纪小小的童子都看出来了,在谢舟身后朝赢秀挤眉弄眼。
童子:你们不要吵架呀!
赢秀只当没看见,抱着衣裳,径直绕过谢舟,朝外走去。
少年走了,耳边似乎还能听见他衣裳上环佩叮当的轻响,细听,只剩一片死寂。
门客望了一眼空荡荡的静室,沉默着,收起地上的狼藉,这些都是他买来,估摸着赢秀会喜欢的东西。
到头来,赢秀一个也没拿走。
赢秀躺在另一方静室内,这座屋子的布局和方才那座差不多,一样的舒适宽敞,他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心里似乎空了一块,怎么都难受。
少年在床上翻了个身,找出压在箱底的问心剑和覆面,他坐在铜镜前,举起剑,剑身贴在面颊,冰冷的一片,冷得他起了鸡皮疙瘩。
刺客望着这张神秀灵气的脸,剑尖虚虚地比划着,怎么划才不疼?
怎么划都会疼。
他放下剑,恰好鸱鸮从窗外飞了进来,是一同刺杀的刺客在催他,这是他们第一次演练,务必要来。
赢秀换好衣裳,戴上覆面,金裳叠好放在案几上,衣襟上的鸾铃慢慢不响了,逐渐安静下来。
漂亮的衣裳静静地躺在幽暗之中,它的主人已然不见踪影。
黑暗中,有人解开钥匙,推开槅门,走了进来,望着那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
静室很空,住在这里的人显然没有布置的心思。
“逼一逼琅琊王氏。”
满室漆黑,那人平静地吩咐。
第51章
天欲破晓, 静室的窗棂霍然被推开,少年翻窗闪入屋中,换下一身黑衣, 剑上寒气森森。
赢秀草草沐浴了一番, 好不容易才洗去一身的血腥气, 刺杀皇帝异常凶险, 参与此行动的刺客不得不通过厮杀来提高默契。
他今夜没有受伤,身上的血迹都是别人的。
赢秀坐在胡床上, 湿漉漉的漆发低垂, 水汽沿着颈后往下滴落,他用软帕慢慢地擦拭湿发, 对着扇车简单吹干后,胡乱给自己扎了一个马尾。
他自己给自己扎的头发,总是不如谢舟给他扎的好看。
赢秀对着铜镜,笨手笨脚地模仿谢舟的手法, 尝试了几次,终于以失败告终, 收获了一头乱糟糟的头发。
他有些气馁,懒得和头发做斗争,仰头躺倒在胡床上。
过了小半响,胡床上的少年慢慢睡着了, 手脚蜷缩着, 像一只虾米,肌肤雪白,柔软的黑发乱七八糟地束在脑后,铺成漆黑扇形,束发的金绫垂落在床沿。
槅门无声敞开, 一道阴影缓缓覆盖住睡得正香的少年,来人弯下身,伸手给他盖上被子。
黑影迟疑了一下,坐了下来,动作小心地解开赢秀头上凌乱的发带,让鸦发散了满怀。
睡梦中的少年似乎感觉到什么,习惯性地朝他靠拢,清癯身子挪了又挪,直到缩进他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