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作者:坐定观星      更新:2025-09-06 09:12      字数:3271
  他目光向下,看到了当年向先帝检举此案的人——
  一个眼熟的名字,王誉。
  此人当年是瘐明身边的行客,自诩瘐明的亲信。
  瘐明通敌造反的一系列证据,也是他亲自呈上的。
  赢秀脸色骤然一变,王誉,江州别驾,现中书省散骑,琅琊王氏的家臣。
  彼时,徐州广陵。
  自从南朝今年最后一场大雪过后,琅琊王氏便闭门不出,昔日柳陌花衢的琼花台一片寂静。
  堂前赫然摆着一副副棺椁,那是从京师送来的,里面装的是刺客的尸首。
  数十位刺客,几乎零落成泥,看不出原貌。
  这是警告。
  天威浩荡,世上最锋利最可怖的铡刀悄无声息地悬在琅琊王氏的颈侧,随时都可能落下。
  越是未知,越是恐怖。
  纸钱纷落,像是又下了一场大雪。
  长公子一身缟素,坐在那数十副棺椁前。
  他分不清哪个是赢秀,生怕赢秀死后受了委屈,便把每一副棺椁里的尸首都当做了赢秀。
  他是个没用的兄长,因为得不到运河的漕运之权,被家中的庶出子弟钻了空子,忙于族斗,疏忽了赢秀。
  导致赢秀被王道傀命令去做那等危险之事,刺杀暴君,命如悬丝,一去不返。
  长公子坐在棺椁前,眉眼苍白,踉跄着起身,送走一副副棺椁。
  这是大逆不道之举,家父在世,他穿着一身缟素,替人守灵,这是在明晃晃地诅咒王道傀。
  族中议论纷纷,王守真毫不在意。
  他亲眼看着棺椁一一下葬,回望琅琊王氏风雨飘摇的百年门庭,抛下象征着长公子印记的玉令,转身离开。
  高坐在帷幕后的王道傀听完下人回禀,眼皮都没有睁开:“他是士族子弟,岂能如此心软?”
  第57章
  下人不敢开口, 安静地侍立在一旁。
  王道傀举目望向京师的方向,思绪万千。
  他听闻赢秀在江州手持符节,那符节是天子所赐, 还以为赢秀与天子有瓜葛, 故而派他前去刺杀, 略作试探。
  谁承想……
  不仅损失了一批精锐刺客, 还彻底失了圣心。当今陛下阴晴不定,还不知会怎样处置琅琊王氏。
  王道傀闭上眼睛, 深吸一口气, 站起身,“来人, 备马,我要去建章谢氏一趟。”
  建康,京师太极殿。
  赢秀合上卷宗,脑海中还在回想那个王誉。
  他记得, 他曾经在江州府衙中和王誉见过一面,当时宝瓶口溃堤, 王誉想要推他出来替罪。
  是时候该找这个王誉问一问了。
  只是,眼下他出不了太极殿,又该如何见到王誉呢?
  赢秀思索了一番,决定去找谢舟。
  他知道谢舟一直在太极殿东堂处理政事, 脚下的寝殿位于西堂, 穿过数重廊庑,便是东堂。
  禁军看着金裳少年快步穿过廊庑,纤细身影投射在殿外的纱窗上,想了想,他也没出太极殿, 谁也没有阻拦。
  一路畅通无阻,赢秀用了轻功,不过两息便到了东堂附近,他还未来得及让宫人通报,殿内忽而传出一道陌生的声音:
  “陛下,如今宗祀祚薄,后继乏人,先帝在您这个岁数,膝下早已有了几个皇子皇女……”
  赢秀光明正大地偷听了一会儿,总算听明白了,这个大臣正在声嘶力竭地劝谢舟选秀。
  ……选秀?
  赢秀没有听过这个词,民间谈论皇家,都是隐晦地指责当今陛下残暴恣睢,翻来覆去地说,倒是没有提起过旁的。
  守在东堂外的宫人垂着眼帘,不敢看赢秀。别人不知道,他们这些在太极殿值守的宫人倒是一清二楚。
  这位是陛下豢养的禁脔,灵秀无俦,不知是何出身来历。唯一知道的便是,他是在陛下血洗太极殿那一日之后出现的。
  听闻那日出现了刺客,意图刺杀陛下,结果被禁军守株待兔,杀了个一干二净。
  事后宫人进去清洗宫殿,只看见满地的血腥。
  关于赢秀的身份,他们隐隐有所猜测,却不敢说出口。
  倘若陛下要选秀,也不知这少年究竟是何下场……
  赢秀看着宫人莫名变得同情的视线,心里冒出大大的疑惑。
  还不等他问出口,殿内骤然死寂,那位大臣的声音消失了,不远处的恢宏殿门缓缓打开,赢秀循声望去,看见禁军拖着一道瘫软的身影走了出来。
  不知是不是他看花了眼,那道身影后面,似乎绵延着长长的血痕。
  长久的寂静过后,东堂内又传出声音,那些大臣继续论政,说了半天,都是在说绥靖安边,眼下南北互市,羌人为了得到南朝的粮食,必定会安分守己。
  赢秀立在庑廊下,听了一会儿,听着听着,九尺爹爹说过的话再度浮现在耳边——
  南朝的士族,一心苟安江左,生怕瘐明打多了胜战,手握兵权,迟早撼动士族的地位,于是联合起来布局算计他……
  一旦兴起兵燹,受苦的还是百姓,倘若一味地苟安,难保羌人不会举兵进犯。
  莫名的,赢秀想起了涧下坊那些翼洲百姓说过的话。
  瘐明当年带着他们远赴江左,离江时立在船头,迎着江风,信誓旦旦说有朝一日,还会带他们回来,重返故土。
  ——瘐明已经身死,没有人会再带他们回家了。
  这个念头让赢秀心里堵堵的,仿佛压了一块石头,以至于他没有察觉到四面不知何时已经鸦雀无声,脚步声重叠响起,殿门内走出一位位官员。
  裘袍重叠,满朝朱紫。
  官员们手举笏板,低眉垂首,径直往对面的庑廊走去,就在他们转身,倒是有几个年轻的官员余光中看见了远处的赢秀。
  金裳博带,少年风流,眉眼灵秀,宛如一柄秀剑,凌厉地横插在肃炤宫闱中。
  最要紧的是,他并没有刻意放低视线,低眉垂首,而是坦然地直视着东堂,神态气度,倒像是身处自家庭院。
  ——这是哪家的公子?
  官员们不约而同地想着,没人敢前去和他寒暄,最大胆的也不过是转身时多停留了一会儿,抬眸看了那少年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
  那群官员在看他。
  赢秀对视线很敏锐,他立在廊下,遥遥看着这群缁冠素履的朝臣消失在庑廊尽头。
  宫侍神不知鬼不知地出现在他身侧,轻声提醒:“郎君,陛下让您进来。”
  “哦!”赢秀收回目光,跟着宫侍走了进去。
  东堂饰高璧红,邃宇朱雕,穹顶有数丈之高,愈往上愈高,只能沿着丹犀一级级往上仰视,远远俯瞰,依稀能看见璁珑垂帷后,宝座恢宏。
  立在原地,只觉自己分外渺小,仿佛一举一动都被宝座之上的人收之眼底。
  赢秀倒没什么感觉,第一反应是这宫殿真大,真高!
  那朱红华丽的台阶可真长。
  难道谢舟每日在此议政,都要爬这么高的台阶么?
  赢秀决定暂时原谅谢舟比自己长得高这件事,他径直走上台阶,伸手拨开珠帘,探进一个脑袋:“谢舟!”
  帝王端坐在宝座之上,垂眸看了他一眼,赢秀不知怎么,竟然有些紧张。
  他总感觉穿着缁色九龙衮服,头戴冠帻,端坐宝座的帝王,与他的谢舟不太像。
  下一刻,他悬着的心便稳稳落进了胸膛里。
  谢舟起身,伸手拉着他坐下。
  骤然被冰冷修长的指尖触碰,赢秀还未反应过来,便已经坐在谢舟腿上。
  属于皇帝的龙椅很宽敞,足以两人并排而坐,赢秀扭动着,试图从谢舟腿上下来。
  对方语调平静,往日冷沉的声线多了一丝低哑:“别动。”
  赢秀愣了一下,局促地坐着,不敢再乱动了。
  他知道谢舟不喜欢隐瞒,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说出来意:“我想见王誉。”
  中书省散骑,琅琊王氏的家臣。
  谢舟没有立刻答应,低声问赢秀,“你想用什么身份见他?”
  ……什么身份?
  瘐明的遗孤,琅琊王氏的刺客,还是……
  赢秀头一次意识到一个问题,他现在,究竟是以什么身份,留在这座恢宏宫闱中的?
  他想了一下,道:“都行。”
  都行,什么都行,让他见到王誉,他自然有办法让他开口。
  谢舟低头,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少年乌黑柔软的发旋,像墨一般,尽数倾斜在他怀里。
  赢秀看不见谢舟的目光,却本能地感觉到一丝危险,他稍微有点不安,想到身边人是谢舟,又慢慢放松下来。
  头顶陡然响起一道温凉的声音:
  “——什么叫都行?”
  这是罕见,一向温润包容的谢舟竟然会步步紧逼,一直追问同一个问题。
  出于直觉,赢秀没有立刻回答他,斟酌了片刻,认真道:“都可以,什么身份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