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作者:
坐定观星 更新:2025-09-06 09:12 字数:3330
佛火微茫,一点渺茫星光,照亮四面苍白的陈设,用白纱罩住的矮塌胡床,宫灯玉器,仿佛隐没在雾中,屹立在十几载春秋前。
赢秀一步步走近,看见案牍上还摆着帛书,上面是写到一半的字帖,砚台上笔墨已经凝结如石,依稀可以想象出,年轻的先帝元后坐在案前,提笔临帖的模样。
他抬起头,看见谢舟已经停下,驻足在一副画像面前,画像上有三个人,携手的帝后,以及一个带笑的孩童。
那是小时候的谢舟……
赢秀忍不住看了又看,看看画像,又看看身侧的谢舟,谢舟任由他打量,眉眼平静冷漠,仿佛画像上的人与他毫无关系。
年轻的帝王手中秉烛,一身衮服,立在漆黑的宫殿中,脸上面无表情。
袍裾上流转冰冷烛影,像一樽亘古的琉璃像。
赢秀没忍住,悄悄从后面抱住了谢舟,脑袋靠着谢舟的肩膀。
很安静,谁也没有开口。
少年的体温传到谢舟身上,驱散了一身萧索的冰凉,他闭上眼,一动不动,任凭赢秀倚靠着他。
帝王手中的长明灯幽幽晃动,烛火飘忽,微弱的长芒虚虚拂过二人交叠的衣袂,照得衮服和金裳齐辉。
良久之后。
“走吧,”谢舟往外走去,赢秀跟在他身后,叽叽喳喳:“今日宴会有什么好吃的?”
谢舟倒是不在意口腹之欲,也没注意过宴席上的菜肴,他顿了顿,“你想吃什么,我让御膳房给你做。”
两人朝外走去,一高一低两道身影被四面幽缈烛光拉得纤长,身后,画像上的元后凝望着他们,眼眸温柔。
太极殿正殿。
陛下还未回来,王公贵族只能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他们心有余悸,低着头,谁都不敢说话。
方才,陛下带着禁军离殿,那气势着实把他们吓得够呛,仿佛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随时都会毁天灭地。
暴君,千古暴君。
谁又惹他了?!
他们一面在心底念叨,一面抬眸看向跪在最前面的国相,数道视线在半空中碰撞在一起,最终汇聚在谢岿身上。
如芒在背的谢岿:“?”
他抬起眼眸,望向上首的谢氏,眼神里赫然写着:“不是,你都干了什么?”
谢氏避开自家兄长的视线,举起金樽,故作镇定,皇帝去了那么长时间,想必已经杀了那个人,她可真期待……
殿外传来整齐庄严的脚步声,暴君回来了!
朝臣连忙低下头,跪在地上当鹌鹑。
有几个年老耳背的大臣没听见,还傻傻地抬着头,被身旁的同僚拍了一巴掌,朝他努了努嘴,这才后知后觉地低头。
脚步声越来越近,殿内众人便越来越恐惧,惟有谢氏气定神闲,细眉微挑,慢悠悠地品茶。
下一刻,她骤然睁大了眼,眼神微变,皇帝……皇帝竟然带着一个少年回来了。
帝王身侧跟着一个金裳少年,那少年神秀无俦,漂亮夺目,尤其是那双清澈眼眸,让人移不开眼。
最前排的朝臣们跪在地上,低着头,余光中只看见两道衣袂从眼前飘过,察觉到异样,不免在暗暗琢磨,怎么感觉好像多了一个人?
似乎和陛下靠得很挺近,是他们的错觉么?
赢秀一路跟着谢舟走到龙椅附近,他微微睁大了眼,发现龙椅旁多了一道椅子,雕琢凤凰,华丽灵动。
这是谁的椅子?
赢秀猜想着,还不等他想出一个可能的人选,帝王对他说:“坐。”
言简意赅,清晰了然。
“哦!”赢秀乖乖坐下。
谢舟笑了一下,在他身旁的龙椅上落座,内监总管察言观色,温声对底下众臣说道:“诸位大人,今日是年节,何必跪在地上?”
有了这声号令,朝臣们才缓缓站起身,正要归席,冷不丁一抬眼,越过层层丹犀,透过垂帷,龙椅旁似乎多了一个人?!
跪太久,眼花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忍不住抬眸细看,面露震惊,陛下身边,竟然真的多了一个金裳少年。
那不明来路的少年,正坐在凤椅上!
众人心中惊骇万分,南朝有皇后了?他们的皇后竟然是个男子!还是一个如此年轻的男子!陛下竟然喜欢男子!
一个又一个念头闪过脑海,一时间,竟不知该震惊哪一个好。
他们迅速归席,忙不迭地坐下,或是举起酒盅,或是埋头吃菜肴,谁也不敢抬起头,生怕被陛下拿来开刀。
谢氏此刻亦是惊诧不已,怪物,果然是怪物,竟然做出这种惊世骇俗的举动,在年宴上,当着朝野上下的面,让男宠坐凤椅,拿南朝的礼法规矩置于何地?!
那男宠明明擅闯禁地,皇帝不仅没拿他怎么样,还如此礼遇,足见那个男宠的重要性。
谢氏隔着珠帘,遥遥地打量赢秀,赢秀没有察觉到她的目光,因为,现在明里暗里偷看他的人着实太多了。
他有点想捂脸,一想到用手捂着脸,就没有空余的手用来吃东西了,只好放弃这个想法。
帝王倒是毫不在意底下那些目光,他提起银箸,慢悠悠地给赢秀布菜。
他一边夹,赢秀一边吃,把满殿权贵看呆了眼,这是……这是在做什么?
——暴君给男宠布菜?
这男宠上辈子是救过陛下吗?
有几个老古板大臣受不了了,他们能接受陛下杀人,却不能接受陛下给男宠布菜,天家威严何在?
“陛下,这……这于礼不合……”一位大臣颤巍巍地说,他声音不大,小心翼翼的,在还算寂静的大殿里勉强能让人听清。
“寡人记得你,”
帝王顺手给赢秀布好最后一道菜,冰冷的目光缓缓落在那人身上。
大臣听见这句话,涨红了脸,受宠若惊,听到陛下说的下一句,脸色骤然煞白。
“你是建章谢氏的家臣?”
“……回陛下,微臣不是建章谢氏的家臣,微臣只有一个家,生于南朝,长于南朝,而且,微臣只会是陛下的臣。”
那位大臣浑身哆嗦,颤巍巍地离席,跪在空地上,朝天子再三叩首。
谢舟轻轻笑了,笑声令在场之人不寒而栗,“当年审理寿春坞主案的人,是你,是不是?”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赢秀放下银箸,越过疏朗的垂帷,目光由上而下,依次扫过一张张神色复杂的面孔。
第61章
殿内众臣或老或少, 神色各异,年轻的臣子没有听过寿春坞主案,一脸迷茫, 年长的臣子讳莫如深, 不敢妄言。
那位跪在大殿中央的朝臣脸色微微一变, 他当年在尚书台任职三公曹, 此案不仅由他经手,他还是主审官。
左思右想, 想不通陛下为何会提起此案, 他压低头颅,语气谨慎:“陛下, 此案确是微臣审理,如今已经过去十几年了,微臣也不记得细枝末节了。”
漆黑垂帷后,帝王非笑似笑, 眼眸冰冷淡漠,“此案疑点重重, 以爱卿之见,该如何是好?”
那位尚书面色骤然苍白,鬓边冷汗津津,他勉强镇定下来, 重重磕了个头, “陛下,微臣愿重审此案!”
话音甫落,众人相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看见了波澜,陛下要重审寿春坞主案?都过去多少年了?瘐家人都死绝了, 即使翻了案,人死万事空,何必白费功夫。
圣心难测,他们也不敢开口,只能默默低头,生怕自己被注意到。
煌煌大殿里,片刻死寂。
尚书以头触地,四肢百骸泛起刺骨的津津寒意,未知的恐惧压弯了他的脊柱。
“此案确实要重审,”
高处遥遥传来帝王的声音,很轻,漫不经心,蕴含着生杀只在一念之间的残忍,“来人,把他拖下来,好好审问。”
那位尚书骤然抬起脑袋,鬓发被汗水湿透了,脸颊惨白一片,像是没了魂似的,身体瘫软,被守殿的禁军拖了下去。
天子堂前,白日还是珍饰盈列的权要,夜晚人头落地,举族被抄,这是常有的事,谁也不觉得稀奇。
他们只是愈发低下颈项,屏住呼吸,试图降低存在感。
愈是寂静,玉碟碰撞声便愈加明显。
年轻的臣子忍不住好奇地抬眼望去,想看看究竟是谁胆子这么大,竟敢在这个关头大喇喇地用膳。
透过垂帷,隐约能看见坐在凤椅上的少年正在专心地对付一道菜肴,看不出一丝一毫畏惧。
他不怕陛下,甚至还指挥陛下给他布菜。
这般娇纵,陛下如此宠爱他,着实出人意料。
那大臣还想细看,冷不丁对上了陛下冰凉漆黑的目光,心中一寒,迅速低下头,有些悚然。
“陛下,寿春坞主案过去多少年了,尘埃落定,何必再查?”谢氏隐在苍老眉眼间的微笑已经彻底消失,唇角微弯,笑意不达眼底。
不远处,谢岿举起金樽,慢慢地抿了一口清水,身为建章谢氏的主公,他素来安贫乐道,素退为业、处贵遗权,身处京畿,如寄身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