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作者:坐定观星      更新:2025-09-06 09:12      字数:3310
  再过几年,他也要乞骸骨,功成身退了,隐居南山。谁能想到,陛下竟然突然提起寿春坞主案……
  帝王听到谢氏的话,冕旒下,昳丽冰冷的脸上并没有什么情绪,“与其插手寡人的太极殿,怎么不管管您的慈宁宫?”
  言下之意,便是在指责她不该论政,插手朝堂。
  谢氏脸上仅剩的一点笑意也快要消失了,她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心腹立在她身后,附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谢氏那张慈悲面容再也维持不住,她冷冷地看了皇帝一眼,在心底暗骂了一句:“疯子!”
  这些年来,她费尽心思安插在太极殿的细作,全部被揪了出来,皇帝把他们的尸首送到了慈宁宫,不仅如此,甚至还把她培养的羽翼一并剪除了!
  简直是疯子!怎么会有人如此对待自己的皇祖母!毫无尊敬,残暴无礼!
  谢氏敛在袖下的手颤巍巍地举起金樽,噙了一口茶,勉强压下心头的怒火,她用余光乜了一眼坐在皇帝身边的少年,唇畔勾起一抹冷冷的弧度。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埋头用膳的赢秀:欸,谁在看我?
  他望了一圈,发现是不远处一个华丽雍容的老妇人正在盯着他看,忍不住问谢舟:“她是谁?”
  谢舟循着他的视线看去,神色淡淡,仿佛那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言简意赅:“太皇太后。”
  南朝的太皇太后……
  那不就是谢舟的祖母?
  对于谢舟的长辈,赢秀很有好感,低头用帕子擦了擦嘴,扬起头,朝谢氏礼貌笑了笑。
  谢氏:“……”
  这是哪来的傻子。
  谢舟察觉他的动作,侧眸,冷眼睨了谢氏一眼,继续往赢秀碗里布菜,轻声道:“今夜把你关在丹鼎阁的,是她。”
  赢秀吃了一口谢舟夹的菜,嚼嚼嚼,问道:“她为什么要关我?”
  谢舟一顿,神色依旧平静,用只有他和赢秀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她厌恶我。”
  谢氏厌恶他,连带着厌恶赢秀。
  他血缘上的祖母,从前一直在想方设法毁掉他,现在甚至妄图毁掉他的至爱……
  他不会再继续隐忍下去。
  赢秀不知道那位雍容华贵的妇人为何会厌恶自己的亲孙子,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谢舟的脊背,还不忘往谢舟碗里夹了几道自己不太爱吃的菜。
  “既然她讨厌你,那我也讨厌她,”赢秀思索了一下骂人的词汇,努力想了半天,小小声地说:“她真坏。”
  谢舟哑然失笑,刚露出一点笑意,差点被赢秀瞪了一眼,他瞬间收敛笑容,严肃道:“嗯,确实坏。”
  自从那位尚书当众被拖下去后,再也没有人敢对赢秀提出异议,甚至还有心思活络的朝臣委婉地夸赞赢秀,用了不少晦涩的典故,赢秀一个也没听明白。
  他疑惑地看看底下叽里咕噜的朝臣,又看看谢舟,“他在说什么?”
  谢舟转过头,为他解释:“他说你适合当南朝的皇后,”语气认真,煞有其事。
  赢秀有点不信,看着谢舟平静淡漠的神色,不免有些动摇,朝臣也想让他当皇后?
  少年思索了一下,坚定地摇了摇头,故作深沉:“时候还未到。”
  他完全没有想象过当皇后是怎样的光景,更何况,还是给以暴虐无道而闻名天下的昭肃帝当皇后。
  谢舟是暴君,他是什么?妖后?
  赢秀想象了一下被人叫做妖后的场景,不由一默。
  不管怎样,只要待在谢舟身边就很好。
  帝王长睫低覆,看着少年一会儿神色苦恼,一会儿豁然开朗,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没有再逼赢秀,抬手往他碗里夹菜:“吃饭吧。”
  年宴一结束,残忍暴虐的昭肃帝,竟然在太极殿豢养男宠,还让男宠坐在属于皇后的凤椅上,这个消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遍了京畿。
  有人说,那男宠貌美非常,远胜王嫱楚女,所以陛下才宠爱他。
  又有人说,男宠是仙子托生,前来普渡暴君,救万民于水火。
  还有一则小道消息,谁也不信,只因那消息着实荒谬,竟然说那位男宠是刺客,还是刺杀皇帝的刺客。
  ——怎么可能?
  以暴君的性情,早就把刺客拖出去凌迟处死了,怎会留下他的性命,甚至还把他当做男宠,百般宠爱,千般娇纵。
  瞧那架势,俨然是要他当皇后,南朝虽然盛行南风,何尝有过男皇后的先例?着实惊世骇俗。
  外头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以致于尚书台传出即将重审寿春坞主案的消息时,一时竟无人问津。
  除了建章谢氏和琅琊王氏。
  京郊南山,谢岿正在打理新种的菊花,在朝堂上叱咤风云的国相,此刻就像个再普通不过的老人。
  他动作缓慢地浇花,走两步便要停一步。
  扎着垂髫的童子无声无息地走进来,“主公,王道傀来了。”
  从徐州广陵到建康京师,三千里路,只用了寥寥数日,足见王道傀对重审寿春坞主案一事有多忌惮。
  谢岿没有说话,静静地浇花,童子明白他的意思,亲自走出去,推开最外面紧闭的柴扉。
  王道傀走进来的时候,一眼便看见了一身青衣,提壶浇花的老人,他停下脚步,屹立在原地,看着对方步履蹒跚,慢慢地走动。
  等到谢岿倾尽了壶中水,他才开口,第一句话说的却不是寿春坞主案,而是——
  “你也老了。”
  谢岿回眸,淡淡一笑,一代政客的气度尽显无余:“你来就是想说这个?”
  他朝王道傀身后看了一眼,“你那个中原冠冕的长子呢?”
  王守真,明公正道,温润而泽,少时便有中原冠冕之称。
  王道傀脸色微沉,没有回答,单刀直入:“这次的事,该如何转圜?”
  如今陛下有心调查寿春坞主案,不论是出于何种目的,最终的结果必然是剪除士族羽翼,王谢两家的门庭,只怕有些不稳了。
  “什么如何转圜?”谢岿笑了,“我怎么有些听不懂了,此案与我们有何关系?”
  人人都知道国相谢岿,近几年越来越沉迷清谈,不问国事,一个通敌叛国的将军的案子,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王道傀心里清楚,谢岿既然要见他,必定不会置他不理,他思索了片刻,心一横,说出手头上最大的底牌:“羌族王妃近来思念故国,羌王说,要带她回来。”
  如何归来,只有一种办法,南下征战。
  第62章
  谢岿眼神一肃, 静默不语,袖手朝北边望去,仰头看了片刻, 朝王道傀略微颔首, 随后转过身, 朝深处的月洞门走去。
  王道傀上前几步, 还想说什么,童子已经笑吟吟地上前, 恭敬地朝他做了一个手势, 俨然是要送客。
  王道傀咬了咬牙,当年那桩案子, 由琅琊王氏全权负责,建章谢氏行便宜之权。
  倘若真要彻查出个子丑卯寅来,倒的只是他们王氏的门庭,谢氏依旧可以端坐高台, 好好地做隐世士族。
  眼下,和羌族皇室共商大计的人是他, 谢岿虽然应允,却没有参与其中。
  来日被陛下发现,他们王氏九族人头不保,谢氏倒是可以高枕无忧……
  他眼眸微变, 站在原地, 也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慢慢走出了这座小院。
  天子有令,寿春坞主案由廷尉,尚书台, 御史台三司并审,如此重视,让这座京畿都为之侧目。
  这桩案子说难也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细究起来,当年给瘐明定罪的关键在一个羌人身上。
  瘐明出身翼州,翼州毗邻雁门关,关外便是草原,羌族生活的地方。
  彼时住在边疆的汉人会和关外的羌人通婚,后来羌人南下征伐,两族势同水火,汉羌通婚留下的血脉也不容于两族,被溺死,被丢弃的婴孩数不胜数。
  瘐明有一个养弟,是他少年时从路边捡来的弃婴,具有两族血脉。
  尽管那时候,瘐明已经和养弟水火不容,互相厌恶。但丝毫不妨碍这件事成为江左贵族攻讦他的理由,成为了他通羌最大的罪证。
  南朝的将军,怎么能有一个流着羌族血统的弟弟?
  瘐明当年想要破局,其实很简单,他只要召回养弟瘐安,当众杀了他,以表与羌族势不两立的决心,便可以为自己多争取一点时间。
  但他没有,他死在了建康,直到他临死前的前几日,因为和兄长不和、外出游历的瘐安才得到他的消息。
  京畿裹着暖香的长风迎面吹来,瘐安走下大舶,眯着眼仰头看向隐在雾中的楼台。
  恍惚想起了十七年前,还是少年的他得知兄长满门被定罪,一匹马,带月行,披星走。
  三天两夜,急驰一万三千里。
  只要够快,就能献上他的头颅,就能保住兄长一家。
  可还是晚了。
  他只来得及救下年仅三岁的侄儿,给他取名叫赢秀,带着他隐居山林,躲避追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