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作者:
坐定观星 更新:2025-09-06 09:12 字数:3293
那不是天色,是长江。
由于长江辽阔无垠,一眼望不到边际,看上去就如同和天穹融为一色,澄澈清白。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①
赢秀还是第一次见到长江,他忍不住看了又看,原来,这就是南北两朝相隔对峙的天堑。
不似分割两地的利刃,反倒像柔软绸缎,平铺在天地间。
“郎君,陛下有命,让您去中军帐。”宫人低声对赢秀道。
中军帐,是主将讨论战略方策之地,朝廷机要,不容外人窥探。
赢秀一无官衔,二无履历,本不该进这样的地方。
他对这些不成文的规矩一窍不通,听闻殷奂叫他去,便跟着宫人来到中军帐,帐内众臣眼睁睁看着他走进来,沉默片刻,什么也没说。
这位可是陛下放在心尖上的人,谁敢多说他一句。
坐在首位的帝王朝赢秀招了招手,金裳少年乖乖走过去,坐在他身侧的空位上。
武将们说的暗语和行军策略,赢秀没怎么听懂,只是盯着沙盘发呆,等到他们讲完了,也不曾回神。
武将也不指望他能说什么,毕竟,像这种以色侍人的幸臣,没闹出什么幺蛾子就算是谢天谢地了。
“赢秀?”等到人走后,帝王轻声唤他,连唤了两声,赢秀才如梦初醒,抬头左右张望,“他们怎么都走了?”
“散朝了,”帝王解释道,“你可是看出了什么端倪?”
赢秀站起身,拿起乩笔,虚虚在沙盘上比划,分别点了点三条河流,西汉水,永水,钶水,与之对应的是三座要地,宁州巴郡,荆州襄阳,京师寿春。
“眼下北朝世子沿着西汉水攻克巴郡,其余两条河流还未有动静,但是,他们下一个目标应当是寿春。”
擒贼先擒王者的道理也适用于兵家谋略,寿春北近北朝的扬州下邳,南临南朝的建康京师,对北朝而言,可谓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一旦攻下寿春,南朝京师便是探囊取物。
“你不必担心,寡人已经安排了五校尉和中军镇守京师。”帝王道。
政客,自该深谋远虑,赢秀考虑到的,他早有准备。
“我想去寿春一趟。”赢秀陡然道。
瘐家军皆是出身寿春,寿春如今的坞堡壁垒还是他们当年修建出来的,对那里再熟悉不过。
帝王没有立即反驳他,凝视他许久,轻声问道:“你想要用什么身份去?”
随侍的男宠,将军的遗孤……
亦或者,南朝的皇后?
这个问题把赢秀问住了,少年愣了好半天,道:“我听说,先登之功可以封为万户侯,我不要万户侯,我要你封我为千夫长。”
先登之功,第一个登上敌城云梯叫做先登。
云梯上,随时面临着热油,长枪,矛戈箭镞……
带赢秀到边关,已经是再□□步,怎么可能让他上沙场杀敌?
帝王冷声道:“寡人现在就可以封你当千夫长,你想上沙场——”他一字一句道:“不可能。”
刺客与将军不同,刺杀本就极度危险,上阵杀敌,攻城略地,那更是危险中的危险。
“你相信我,”赢秀道:“我可以的。”
少年的神色从所未有的坚定,眼眸中的微光如星如月,明亮,耀眼。
直觉告诉赢秀,只有去到寿春,他才能解开那副千里江山图的秘密。
“倘若,”帝王盯着他,平静温和的目光像是剑锋上的寒光,锋利冰凉,“寡人就是不同意呢?”
没有他的允许,别说去寿春,赢秀就是想踏出昭明台一步,只怕也不能够。
“难道你希望,南朝的皇后是一个懦弱无能,只知道躲在天子荫蔽下的笨蛋吗?”
赢秀大声道,他压根不管帐外会不会有人听见,恨不得和帝王吵起来。
没想到他会拿这个说事,帝王眼睫轻颤,冰凉眸光泛起波澜,沉默片刻,终于退让:“东豫州南阳,倘若你能攻下,那便去吧。”
北朝水师兵分三路,一路沿沔水南下,东豫州位于淮水,恰好不在北师行军的路线上,比起荆州要安全得多。
南阳隔江与南朝接壤,百姓多为汉人,是当年没能跟着华北衣冠南迁到江左的中原人,比起羌人,又少了一重危险。
更何况,南阳与寿春同在淮水上,攻下南阳,一路沿着淮水再可到达寿春。
短短一瞬间,胜与不胜,帝王早已替赢秀筹谋好进退。
“寡人拨三千水师给你,一月之内,若是攻不下——”帝王略微停顿,语气放缓了些,“好好回来。”
回到他身边,从此,这些危险的事情不必再提。
赢秀听懂了他言外之意,他也知道,殷奂已经是屡屡退步,字字句句,都是在替他考虑。
“殷奂……你最好了,”
金裳少年踮起脚尖,靠近帝王冰凉森寒的铁甲,贴了上去,摸索着他的唇,青涩而张皇,带着某种献祭般的虔诚。
抬手,轻轻制止他的吻,帝王神色深沉幽暗,平静而克制,“等你回来。”
其实,方才赢秀问出那一句话时——
他很想点头,告诉赢秀,他希望赢秀是他掌中的鸟雀,柔弱无依,只能依附他而生。
与他同生,与他共死。
……除此之外,别无他选。
赢秀取出南阳的舆图,盯着上面的地势布局看了又看,隔着一道长江天堑,水师必须乘坐楼船渡江。
然而楼船显眼,只怕还未靠岸,便被南阳楼橹上的射手箭士射成了筛子,用石块砸破了船身。
还未靠岸,便会船破人亡。
思索片刻,赢秀走出中军帐,对外面的官兵道:“谁会唱歌?”
能够驻守天子中军帐的无一不是万里挑一的将帅之才,武功谋略皆是人中龙凤,可是唱歌吟曲这一项——
他们面面相觑,心想,这位幸臣怕不是要找人唱歌给他听?
看在天子的份上,还是有人颤颤巍巍地举起了手,“我会!”
出人意料的是,赢秀要他们唱的不是什么淫词艳曲,而是昔年魏帝流传的《燕歌行》。
这首七言歌谣,几乎所有汉人都听过,从小听到大,无比熟络。
“……群燕辞归鹄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②
这几日,这首歌谣传遍了昭明台。
是一些低阶伙头兵唱的,不算好听,甚至有些走调,数道声音重叠在一起,却格外低沉悠远,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怀。
几位将领走出中军帐,侧眸看向声音来处,走远几步,走到无人处,低声道:“也不知这人究竟要做什么,难不成想效仿项王军壁垓下时,四面楚歌的情景?”
“也不想想,如果当真有用,何至于东豫州南阳还沦落在羌人十几年。”
他们互相对望,皆从对方眼中看见了“少年轻狂,还是过于无知了。”的叹息。
这边伙头兵在唱燕歌行,赢秀正在舆图上比划,南阳的补给大多来自江上渔业,以及后方的漕运。
如今两朝交兵,水师横行,民间捕鱼为业的船只不敢再出海,如此一来,便断了水上补给。
只剩下后方漕运,然而南阳四面环山,向南开口,从这条关口经过官道输送粮食。
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方觉四面楚歌之悲。
赢秀用指尖点了点那条官道,眼眸锐利而平静。
一月之内,攻下南阳。
昭明台上,少数得知赢秀要带兵攻城的将领对此忧心忡忡,前阵子两朝演兵,赢秀在玄武湖打败羌兵,他们都有目共睹。
不得不承认,赢秀的武功和轻功确实已臻至境,但是,行军打仗拼的是谋略城府,可不是蛮力武功。
他们只盼着这位南朝未来的皇后,不不要拖累了行军才是,倘若胡作非为,自作主张,酿成更大的祸端,那就麻烦了。
日子一日日过去,转瞬已是来到荆州的第五日,伙头兵还在帐外唱着燕歌行,声音低沉悠远。
“……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
第80章
翌日, 北朝有消息传来,运粮的漕辇即将经过官道。
赢秀整顿好人手,来到中军帐, 想要和帝王告别, 这是他头一次领兵上阵, 未免有些紧张。
“殷奂, 我要走了,”
少年伸手揭开军帐, 探进一个脑袋, 天光随之倾泻,像是披了一层淡色的纱幰。
金色发带垂在发间, 柔软,张扬。
坐在昏暗处中的帝王眼眸微抬,漆黑瞳孔微微一缩,迎着刺目天光, 没有眨眼,任凭光落进他的眼中。
“赢秀, ”帝王平静隐忍的声音仿佛在压抑着什么,尾音低哑,似乎有许多想说的。
最终,他只是道:“平安回来。”
他锁不住赢秀, 只能祈求他平安回来。
赢秀随意朝他摆了摆手, 笑容灿烂,没心没肺,“我今晚就回来!记得给我留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