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作者:一尾羊      更新:2025-09-06 09:18      字数:3269
  谢瑾宁勾唇一笑,昳丽眉目覆着的淡淡薄霜被融化成潋滟春水,顾盼生辉,“你不是聪明着么,当初能一眼看穿那女子的真面目,怎么就看不出,我不是谢家的亲生骨肉呢?”
  郑珂如遭雷击。
  看到死对头如此,他明明该觉快意,心口却如针刺般泛起细密疼痛。
  眼前这双盛着怒火的眼眸,恍惚间与记忆深处的画面重叠。
  谢瑾宁身子骨不好是众所周知之事,可他为何还要抱着即使被他好友仇视针对多回也不改的念头继续招惹,跟谢瑾宁呛呢?
  甚至,他被他爹“委以重任”,也多亏那几人暗中挑拨……
  但。
  看那雪偶似的苍白面颊染红,眼中盛着熊熊怒火的灵动模样,可是比那孝衣女子暗暗盯着他腰间玉佩,偏还要做出一副矫揉造作的柔弱姿态有趣千百倍。
  明明是在生气,可那颤抖的睫毛、泛红濡湿的眼角、鼓起的腮肉、微微起伏的胸脯,与两年前一模一样。
  不,也不一样了。
  几月未见,他褪去一身华饰,骨子里的骄矜也分毫未减,素衣反而更清贵出尘,不知经历了什么,他面上稚气稍退,如淬过火的琉璃,愈发璀璨夺目。
  郑珂喉头干涩。
  不是谢家的亲生骨肉,所以被谢家赶了出来。程颐那几个哈巴狗知道谢瑾宁如今过得这么惨么?
  还是,现在只有他知道?
  莫名的兴奋搅出层层波澜,郑珂呼吸愈发急促,而后又是一顿。
  不对,谢瑾宁方才说,小女。
  胸口被大石堵住。
  谢瑾宁这般难养,谢家人竟也如此狠心将他抛弃,离了那金玉窝,他独自生活定然不会好过,但这会儿瞧着竟还比几月前多出几两肉,还……有了孩子。
  才过三月,定然不是他的种,难道是入赘?那该死之人居然敢哄骗他!
  郑珂一肚子火气,即将喷涌而出的怒火又在见到谢瑾宁不耐烦的眼神时压下些许,他憋得五官扭曲,咬牙切齿:“你现在在回去,把孩子带上,跟小爷一起离开这儿。”
  几名仆从瞪大双眼,对视一眼。
  少爷这是要替他养孩子?不是,他们以前关系这么好的么,他们怎么不知道?
  “你说什——”谢瑾宁颦起的眉头一怔,“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这是给她买的吧。”郑珂一把夺过他手中纸包,胡乱扯开,鄙夷道,“这什么玩意儿,我家的狗都不吃。”
  谢瑾宁还未反应过来,他已经嫌弃地将其扔在地上,还用脚碾碎,黄豆粉的香甜气息蔓延开来。
  方才他也就是这般泄愤,如何不知郑珂是在生气,但他为何生气,他吃什么,又与郑珂有何关系?
  “就凭我能让她吃上比这好上百倍的点心,能让你重新穿上锦罗绸缎,戴上金银珠宝。”郑珂拍掉指腹间碎末,“考虑得如何了,你说个地点,我让他们去把那小孩儿接来,我们在马车上等也行。”
  “不如何,我也不可能跟你走。”谢瑾宁肉疼地看着与泥混为一谈的点心,“我花了整整二十枚铜板才买了一包,赔我!”
  “赔你就赔你。”
  郑珂摘下鼓鼓囊囊的金丝荷包塞进他手里,“全给你,可以了吧。”
  一打开,满目金银,放眼望去全是金叶子和银锭,谢瑾宁用指尖在其中拨弄许久,指腹被边缘磨至发红,却连一个铜板,甚至是碎银都没摸到。
  他重新束好,毫不犹豫砸了回去,“我要铜板。”
  “你跟贱民待久了脑子也腐蚀了?”郑珂颧骨被砸红一块,嘶着气,“这他爹的可以换一屋子铜板,别说是你那小杂种了,你再生十个八个的,小爷都养得起。”
  不是,谁生?
  这是个男的吧。
  侍从神色愈发古怪,后退几步,转身用眼神逼退看热闹之人,将巷口遮得严严实实。
  巷内。
  谢瑾宁拳头捏得嘎吱响,“你说谁小杂种。”
  “说你那狗屁女儿。”郑珂也被他的一再拒绝气昏了头,大步上前攥住他的衣襟,吼道:“谢瑾宁,你是不是贱,非得呆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给别人养女儿,那家伙有你小时候可爱么?”
  “……”
  此话一出,两人齐齐顿声。
  谢瑾宁无语凝噎,“我什么时候说我有女儿了。”
  “不是你刚才……”郑珂满脸通红,讪讪松手,“哦,没有就行。”他烦躁咋舌,“那你还在犹豫什么,直接跟我走人不就完了?”
  谢瑾宁不知他为何如此执着于让自己跟他走,也没心思知道,“郑珂。”
  “叫小爷干嘛,想好了?”
  谢瑾宁抚平胸前褶皱,“跟你走,然后呢?”
  “然后住在我外面的宅子里,继续像以前一样呗,你要吃啥用啥,听曲看戏,直接记我账上就行。”
  “以何等名义?你从前的死对头,朋友,还是你养在外的……”
  谢瑾宁说不出口,不自在地舔舔唇。
  郑珂也是一愣,顺着话头接过,糊里糊涂地开口:“养在外的,那就是,外室?”
  被他养着,那便只能依靠他,每日在院中等他进门,施施然上前,对他温声细语,展露笑颜。
  外室个鬼啊。
  谢瑾宁一阵恶寒,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深吸了口气,“但你有没有想过,我如今如何,过得怎样,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被脑中画面刺激得浑身发麻,血液加速流动的郑珂当即愣在原地,“我……”
  “说到底,你并非我的朋友,我也并不需要靠朋友接济维持生计。”他蹲下捡起四分五裂的糕点,放入油纸中包好,吃是吃不了了,却可以拿回家喂鸡。
  “买这糕点,我花了二十文。或许在你眼里,这二十文不值一提,在曾经的我眼里也是。”谢瑾宁起身,抽出邓珂胸口的手帕,擦了擦沾了些泥土的指尖,又坏心思地将其塞了回去。
  “但这都是我亲手挣的。”
  谢瑾宁弯眸,“你那一袋子金叶银锭呢?”
  郑珂面上的热度霎时褪了个干干净净。
  “郑珂,今日在此地遇见你,我起初的确有些不自在,但当我发现,你还是跟以前一模一样时,这份不快便消失不见了。”
  “或许正是我离开了京城,做了你口中的破落户,我才明白人生不只是原先那看似舒适闲散、实则浑浑噩噩这一种过法,才发现生活中还有那么多趣事。”
  “鸡不只是斗场台上的玩物,还是会啼鸣唤日,会帮着捉虫,会藏起自己下的蛋不让人发现;麦穗并非一摘下就会化作面粉,还要经过脱粒,晾晒,研磨,对了,它还会割手;牛车坐起来并没有马车闲适,速度也慢,但木轮碾过碎石的声响,混着铜铃响动和头顶飞过的鸟啼,也能变成一首乐曲……”
  “我觉得这些都很有趣,在这儿也挺好的,你呢?”
  “你过得可还好?”
  谢瑾宁心底的繁杂幽绪随着记忆中的画面被描述出而消散,他轻声细语,娓娓道来,如潺潺流水漫过心田,郑珂却只觉刺骨生寒。
  而他唇边笑意和煦,眼眸澄澈温软,谢瑾宁竟是发自真心地这么觉得的。
  可这明明,明明……
  郑珂张了张唇,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过得好么?
  好,好极了……
  这些日子跟着大哥视察各地布庄,路上虽有些疲劳,但吃喝不愁,到地假模假样跟着巡视一番,就溜之大吉。
  见多了人对他点头哈腰,尊称他一句二少当家,各种好吃好喝好玩的供着他,但他私下也知道,又有几个人是真心将他当二少当家在看待的?
  不愧都是看在他大哥的份上罢了。
  前些时日,一地布庄掌柜错交了份账本,不敢让大哥知晓,便求到了他头上,这袋子里的一半金叶,便是他求人的报酬。
  有进账,正愁月钱又花完了的郑珂自然应允,同意帮他将正确的账本放了回去,但在放回之前,他留了个心眼。
  翻开一看,两两比对,以他一个外行人,都能瞧出赫然有五百两银对不上,而这还只是上季的收入,内里定然大有文章。
  于是他转头将其连同金叶一起交给了大哥,大哥未多言,只是让他收着,其余之事不必挂心,还将他的荷包装满了。郑珂乐得清净,而若非他嫌此地穷酸,人又多,懒得闲逛,怕是这袋子荷包里的金银也会很快被他挥霍一空。
  提起掌柜,他转头问侍从,“我们刚离开不久的那座城,那儿的掌柜后来如何了?”
  “回少爷,他于前夜醉酒溺水而亡。”
  又是醉酒溺水而亡。
  “这是你们处理的第几个?”
  未闻回应,郑珂心头却已经有了答案。
  第五个,这已经是他这三月里,见过的第五个如此死因之人了。
  不是掌柜,便是副掌柜,账房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