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作者:
挑灯看文章 更新:2025-09-06 09:47 字数:3894
“薛娘子,真的不用我等送到府上去吗?”伙计问道。
“不用,你们全都交给他就行,不要一个一个,全部一起给他。我们国公府新来的武卫,最爱喝南绥鲜汤,有的是一身力气。”薛明英两臂环抱,看崔延昭怎么办。
崔延昭没摘斗笠,从车辕一跃而下,越过了她,对三个伙计伸开了手臂,“给我罢。”
“一起吗?这可是上好的檀木箱,分量不轻不说,里头花灯上还钉了不少金石玉器,可不能磕碰了呀!”
“废话少说,赶紧。”崔延昭不耐烦起来。
那三个伙计看他这一身气派,哪里像个武卫,口气大得吓人,不敢得罪他,赶紧一个叠一个的,将三个漆盒都叠在了他臂上,不忘叮嘱道:“千万要小心!”
崔延昭手不打颤,就将这些漆盒送到了马车里,掸了掸袖上的灰尘,看了眼薛明英,“还不准备回去?”
“回!”薛明英没想到他力气还不赖,这么轻松就抬起了这些,刚才她在里面亲眼看着伙计打包的,光漆盒的板壁就有半个指头那么厚,光看就知道定然沉甸甸的。她顿起敬畏之心,觉得也没必要和他多计较,有本事的人脾气大些也就大些了……
刚准备上车,一抬眼,却看见对面楼上开着窗,站了个戴素色帷帽的娘子,风一吹,掀起帷帽一角,霍芷的半张脸露了出来,薛明英见她嘴角轻扬,好像碰见了什么乐事。
想到还要和她道歉,薛明英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独自在车里生着闷气。
下了车,见她闷头向前走着,马上就快到上房了,崔延昭手一横拦住了她,“等等!”
“干嘛?”薛明英语气发冲。
“你脸色很难看。”崔延昭提醒道。
“碍你个车夫什么事?让开。”薛明英向他摆摆手,让他别挡道。
“碍。你这样,像我欺负你了,我母亲那里不好交代”,崔延昭两手一搭,也学起她抱臂,“你和那个不知名娘子的恩怨,冤有头债有主,不该祸及我身上。”
薛明英深呼吸了一口,突然仰头,给了他一个灿烂笑容,“这样可以了罢?多谢表兄陪我去拿花灯,下午我会亲自去二姨那里道谢的。已经到府里了,我不会出事的,兄长可以回去了。”
她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扭头就走,腰上所系佩环相撞的余音似乎还停留在崔延昭的耳畔,她人却已经到了几步以外。
想起方才那陡然撞入眼中生动无比的一张脸,崔延昭呆呆站了会儿,才回到南院。
六月二十四,观莲节这一天,天子下令免了宵禁,在上京北郊昆明池设下荷花诞宴,以金吾卫为守,延请士庶。
历年都是这样的规矩。昆明池本来是为演练水战开凿的大池子,光楼船就有数百艘,上有四五层,楼檐四角都垂挂有旌旄幡。今天日子特殊,这些长幡就都换成了莲花样式的,随着微风摇摇摆摆,和昆明池里的荷花遥相呼应。
薛明英登上了楼船的最高一层,手紧紧握着栏杆,遥望着那被数不清的人影簇拥着,骑马而来的储君。
从四年前起,太子殿下就会代替天子来到昆明池,夜幕降临时,择一盏荷灯,从昆明池畔放入,经流水飘出,沿途路过百姓人家。
这盏荷灯,既是天子与民同乐之心,又藏着士庶对天子皇族的敬畏,唯有看见这盏荷灯之后,旁人才会将自己的荷灯放入河中,随它而流。
整整四年,薛明英都将自己选的荷灯送到容安手上,经由他献给太子殿下。
每当看见荷灯在水上漂流,后面紧跟着成千上百的荷灯之时,薛明英总会忍不住想,这盏荷灯里头有她与殿下两人的心意,是他们两人合在一起的心意,在给全上京的士庶百姓祈福呢。追随的荷灯有那么多,想来他们也是在祝福自己与殿下罢……
所以她总是在放完荷灯的那一夜睡得格外香甜,梦里是平稳柔软的水波,轻轻地送着那盏荷灯,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今年也是一样,她昨天什么都和容安交代好了。
等殿下放完荷灯,她便当他向她道歉了,她这个人宽宏大量,最有气度了,看在荷灯的面子上就不与他计较了。
想着,她迫不及待想到晚上了,看了眼天色还早,有些失望。眼耷下来时,正好看见下一层楼船上的霍芷,她也看见了她,朝她颔首一笑,那笑里意味不明。
薛明英一下子将眼错开,不想因为她败坏了心情。
入夜之后,四下里点起宫灯,昆明池畔一点点亮起来,不久后,池畔多了抹高大的身影,长身玉立,冠带轻扬。
成百上千的人围在周遭,却不敢冒犯半分,屏声静气,等着储君将第一盏荷灯放到池中。
荷灯送过来了。
煌煌宫灯底下,白玉打造的荷灯格外耀眼,远远望去,如同打火花时溅出的焰火。
薛明英昂了昂头,骄傲地扬起唇角,这可是她从三盏荷灯里头精心挑出来的,白玉不算最名贵,但雕出来灵巧轻盈,比最好的琉璃灯还要通透,正合殿下身上的君子之气。
她觉得没人比殿下更配放这盏灯。
只有殿下才配。
可还没等太子殿下碰到这盏荷灯,忽然人群中一阵骚乱,薛明英看见个绑了丫髻的娘子捧了张纸,跪在殿下面前,不知说了什么,她的那盏灯就被容安换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盏再简单不过的粉绿纸灯。
容安捧了这盏灯,一步步朝殿下而去。
眼看着殿下马上就要接过这盏灯了,薛明英心中着急,叫了声“云合”,要她去打听出了什么事,可云合还没走下楼梯,楼下响起一片惊叹之声,她忙叫住了她,“等等!”
走到下一层,果然听见霍芷在那里道:“是我亲自做的诗,命丫头送到了殿下跟前。我想陛下设宴是为与民同乐,若用了华贵荷灯,百姓们难免为自己的荷灯羞惭,觉得拿不出手,不敢放了。殿下素来爱民如子,又非奢侈之人,我斗胆以诗为名,求殿下放一只与寻常百姓家里同样的荷灯。”
薛明英从这一层望去,果然看见那位殿下已经拿起了纸灯,走近了池畔,弯下腰,长臂一送,那纸灯就从他的手上落到了昆明池,随着池水慢慢悠悠地远去了。
她心中忽然一痛,总觉得有些事情不一样了。
霍芷一来,所有的事情都不一样了。
他不是个轻易被说服的人,一首诗算什么,当初他要杀贵妃的兄长,父亲说许多人曾去东宫求情,却都不了了之。
可今天,他就为了霍芷的一首诗,轻易将她准备的荷灯换下,亲手将他与霍芷的心意放入昆明池,替万民祈福。
霍芷只需要一首诗。
当初她要将这盏灯送到他手上,要先斩后奏,托了容安之手后,事后被他知晓,还要去东宫请罪,半耍赖着才让他答应下来。
“薛姐姐,你说我这首诗怎么样?”霍芷含笑看着她。
薛明英感到无地自容,脸一阵阵发烧。
不是因为霍芷,是因为他。
她与霍芷本无高下区别,可因为一个费心费力才得到他的些许优待,一个轻而易举就得到他的纵容,她变成了在瓦子里供人谑笑的玩意。
她变得很可笑。
第5章 徒劳。
薛明英站在那儿,已听见了几声低低的嗤笑,但她并不像往常那般生气,只是被一种绵延的酸涩裹着,无暇再去顾及旁人。
只是她无法对霍芷的笑视而不见,很刺眼,刺眼到她几乎想夺身离开这里。
可她什么时候落荒而逃过?
这不是她。
于是她扬起了笑,注视着霍芷道:“诗我没听,所以不知道好坏。但,前些日子失手冒犯了霍娘子,抱歉。”
最后两个字说得很轻,稍不留意就要从耳边溜走,说完后不等答复,一转身连下了三层楼船,等船靠岸。
秦妈妈和云合跟在她身后,赶着说“小姐小心些”,她充耳未闻,只想着一件事:歉她已经道了,他替心上人撑了腰,总该满意了罢?
船才靠岸,薛明英步子一跨,裙袂翻飞间已是朝了池畔灯火最通明处走去。
她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跑了起来,差点要撞上储君身边的金吾卫。
年轻的储君在清亮灯火下更显肃然,身旁围的是东宫詹事,他接过詹事递来的文书,越看脸色越凝峻。
可他方才在池畔放荷灯时,有那么一瞬,真的好似触手可及的邻家郎君。
是因为放的是霍芷送的荷灯吗?
“殿下,我有话和你说……”薛明英手攥得发疼,嗓子发涩。
她受不了了。
总要问个清楚。
如果他真的一心只有霍芷,她这些年的坚持算什么?为什么不早和她说?她在他身上倾注的六年,就那么不值一提?
储君漫不经心瞥了她一眼,对她的话不过随耳一听,还未听清,身边的詹事便道:“殿下,两浙出了事……”他毫不犹豫便将注意力转到了正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