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作者:
炖糖 更新:2025-09-06 09:54 字数:4043
巨石背后长满了半人高的枯草,如今横平竖直地躺在地上,乖觉地变成小榻。这是个欣赏崖边风景的好去处。
赵归梦在下山前,经常来这里偷懒。大和尚总逼她念书,天可怜见,那些黑乎乎的符文,似乎有自己的主意,坚定地黏在书页上,死活不肯进她的脑子。
大和尚说:“你要念书啊!”
赵归梦叫:“念啦念啦!”
她只是记不住。
“你就是不用心。”大和尚说:“你记招式怎么那么快?”
赵归梦心想,那招式还需要记吗?刀剑入手,自有它们的意志。她只需要让它们发挥自己的意志。
刀剑听话,字符不听。问题不在我,赵归梦理直气壮。
想到昔日的场景,赵归梦心里变得有些沉重,她提起一坛酒,指尖用力,啵的一声,拔出了酒封,香气激荡而出。在这熟悉的崖上,连酒香都带着岁月的痕迹。
裴珩解开绳子,拿出套在绳网上的酒碗,递给她。清冽的酒撞入酒碗,把空气熏醉。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赵归梦歪坐在枯草上,背靠着石头,像没有长骨头。她总是懒洋洋的,像没睡够,累得很。可是那双眼睛,总是警惕着观察着,像丛林里的豹。
裴珩犹记得三年前的春朝节,他在一片模糊的黑洞洞的蝌蚪般的眼中,看到了一双星子。
在摸到照夜清时,这双星子闪了一下。那一瞬,他的心也闪了一下。
有趣,他记得他当时心里响起的声音。于是,他说:“这照夜清,就赠与你吧。”
他看着那双星子更亮地闪了一下……
此刻,他忽而觉得今夜的星辰,最亮的原来就在他身边。
“我不知道,”裴珩依然正襟危坐,哪怕这是野外,也像身处庙宇之上,“我只是运气好。”
找到她,算什么运气好?赵归梦自认倒霉鬼附体,她把酒碗端起来,非常豪爽地一饮而尽,发出满足的喟叹。
暖流入喉,在胸腔里燃烧,在胃里翻腾。
羊儿羔,这是大和尚最喜欢的酒。赵归梦颇有良心的站起来,满倒一碗,走到最边上的一座坟茔,蹲下.身去,慢慢地将碗倾斜,一线清凉醇香的液体缓缓地渗入泥土中,消失不见,就像真的有人在饮酒一般。
大和尚,你可别在下面找阎王说我没良心,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来看你,现在又请你喝羊儿羔。
“请僧人饮酒?”裴珩问她。
赵归梦又回到石头背后歪坐下来,说:“占了他们的好地盘,请他们勿要怪罪。”
她又给自己满上,却发现裴珩碗里竟然还没有喝完,催促他:“你也尝尝。”
她看着裴珩,好像这是她自家的酒,热情满满地介绍道:“羊儿羔,是朔北最香的酒。你很会买嘛,尝尝吧,跟瑞京的酒水很是不同。”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粮食酿一方酒。
羊儿羔有着最温驯的名字,却辅之最浓烈的口感,从舌尖开始炸开,一路汹涌,最后奔腾入腹。
裴珩不善饮酒,也很少饮酒。小时候,他看着大哥饮酒,醉后,或哭或笑,情绪比之平常,激烈万分。
他那时好奇醉后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便央着兄长偷偷给他带一壶酒来尝尝。
他很少提要求,又提出这么一个于他而言有些离经叛道的要求,裴暄虽然迟疑,但最终还是答应了,从泗水楼给他带回一坛很是清淡、专供给女娘的杏花衫。
哪知,裴珩这样也能喝醉。
裴珩不记得自己喝醉之后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再次醒来,已是日上三竿,误了上午的课业。
醒来时,身边的随从换了张陌生的脸。新来的人支支吾吾说不清缘由,也不敢说清缘由。他心中一惊,连忙向后院祠堂冲过去。
祠堂外面摆了一张条凳,他身边那个原来的随从就趴在条凳上,双臂无力地垂下,已然昏迷。随从被扒去了外裳,露出染了血的雪白中衣。旁边两人各拿了一二尺见宽、一寸许厚的木板,还在执刑。
“住手!”裴珩厉声制止住那两人的板子,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连忙冲进了祠堂。
大哥赤裸着上身,跪在祠堂正中央的黑石地板。上方,是呈阶梯排列整齐的三排漆黑的神主牌,右边,是他手执荆条、不苟言笑的父亲。
他在外面制止那两人执刑的时候,祠堂里已经听见了动静。只是这时候,父亲并未回头,仍然在鞭挞大哥早已经血肉模糊的脊背。
第24章 酒乃仙品可后来她到了瑞京,才知道什……
“父亲,”裴珩几步冲上前,直挺挺地跪在兄长身边,“是我的错,与大哥无关!”
“他既是兄长,就有管教幼弟的责任。”父亲并未看他一眼,手中的动作也未停一下,“何况,酒是他给你的,怎么无关?”
“酒是我求兄长买的,”幼小的孩童膝行上前,拽住父亲的长袍下摆,这于他而言已是极出格的举动了。他恳求道:“如果要罚,就罚我吧。”
这个时候,父亲终于停了下来,淡漠地看着他,说:“我当然要罚你。你因贪乐,旷废学业,实非君子之道。既然你已知错,那就罚你把那只野猫溺死了吧,以后休要玩物丧志。”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鸣叫,裴珩偏了偏头,微微有些迟钝,他怀疑自己听错了。裴暄反应更快,连连叩首:“父亲,都是我的错。跟阿珩无关,是我强迫他饮酒。您看阿珩,一年到头没有一天松懈,他什么都不要,谁家的孩子像他这样懂事?他就只养了那么一只小猫,父亲,您不能这么对他!”
父亲却不再看他二人,面对着神主牌,道:“明日卯时,不要再误了你的时辰。”随即,他负手走了出去,对着门外垂手而立的管家道:“把人发卖了,再给郎君换个懂事的。”
“是。”管家低头答。
脚步声远去,兄长立即站起来,迎上他担忧和愧疚的目光,舒展了一下手臂,安慰道:“大哥没事儿,根本就不疼!”
“瞧你,皱着小脸做什么?”兄长揉了一把他的头顶,撑着他的肩头当做拐杖,对他耳语:“别担心,大哥帮你给圆圆儿找个好去处,你以后有空就去看它。别怕,老头儿不会发现的。”
“都怪大哥不好,不好好读书,整天舞刀弄枪。老头儿全指望你,让你一个小孩子承担了光复裴家门楣的重担。这几年大哥在朔北戍关,不常在家。但是大哥跟你保证,等西戎被赶走那日,大哥一定回来另开府邸,到时候咱们就不怕这臭脾气老头,你也能轻松一些,做个快乐的小孩子。”
这件事之后不久,西戎来犯。兄长寄信来:“大哥不日必将凯旋。你在家乖乖等着,到时候我再把圆圆儿也接回来。”
那个随从本已经被发卖出去。却又求到他跟前,想要跟着兄长出征,哪怕当个没有军籍的伙夫或者马夫:“郎君,是我犯了错,才被赶出去。我跟着大郎君,若是侥幸不死,回来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到时候求老爷,再回来您身边。”
后来兄长战死庆州,随从也没能活着回来。
他再也没见过圆圆儿,再也没见过兄长。
一切,只怪他一时好奇。
他为什么要好奇?若是当时没有好奇,大哥是否就不会急着远赴疆场,就不会尸骨无存?
可他如今又好奇了……
“你怎么了?”赵归梦向来对别人话外之意不甚敏感,但是时不时又迸发出准到出奇的直觉。此刻,她的直觉告诉她,裴珩的情绪很不对劲。然而这个直觉的苗头很快就离奇地调转方向,“一碗酒就醉啦?”
她望了望那个黑黢黢的坛口。唉,失望,连慕亭云都赶不上。
“都说一醉解千愁,”裴珩问:“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赵归梦立马道。
“赵门使可有千愁?可曾解过千愁?”
“我没有千愁,也不需要喝酒解愁。”赵归梦斩钉截铁。
她只有一仇,酒无解,唯剑可消。
裴珩伸手拿起酒坛,又斟了一碗:“赵门使,我对你很是好奇。”
酒在碗里,他却不饮,只是看着夜色下泛着银光的清亮液体。
“对我好奇?”赵归梦问:“这是为何?”
“我觉得你有趣,”裴珩把酒碗送到唇边,忽然一饮而尽,“所以好奇。”
“为什么?”赵归梦皱了皱眉头,高程那厮不只一次地说她古板无趣。
“你居然能解良医解不了的毒,这难道还不有趣吗?”
似乎终于体会到了羊儿羔的妙处,裴珩再饮酒时,只觉得从喉咙到胸腔都舒服许多,耳边还回响着兄长的声音:“你还小,不要学做老古板。你要笑,去养促织、去蹴鞠,去玩些你这个年纪该玩的东西。要有好奇之心,不要什么都听那老头儿的。你想玩,跟哥说一声,哥带你去。”
阳光下的兄长笑得有几分不怀好意:“哥带你去玩呼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