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作者:
炖糖 更新:2025-09-06 09:54 字数:4064
那时他怎么说的?
哦,他说:“兄长,君子应当博学于文,而约之以礼。”
他的回答好无趣,令大哥露出惊恐的表情:“完了完了,我弟弟被教坏了。”
赵归梦心里咯噔一声,以为裴珩在含沙射影,又不能完全确定,试探着问:“若是我是骗你的呢?”
裴珩轻轻一笑,笑声像是羊儿羔撞击酒碗的清冽声音。他说:“你骗我,我竟然还信了,这难道不是更有趣了吗?”
赵归梦觉得他说的听上去很有道理的样子,笑出了一对儿梨涡。她伸手拽了一把裴珩,让他歪靠着石头,说:“此处不是你家书房,不需要如此正襟危坐。”
只是这样一来,两个人就是并肩而坐了。赵归梦又替他满上,见他从善如流地饮下,颇有几分自得:“羊儿羔不错吧?”
“的确不错。”
裴珩忽然站起身,朝着悬崖边走去。夜风猎猎,宽袖飘飘,他负手而立,仰头看着天上的星子。
今夜无月。
赵归梦也跟着过来,却是低头看下庆州的方向。她的眼神由远及近,慢慢地将这里的一寸一寸都收入眼底:“那是什么?”
她指着山脚下的一道蜿蜒曲折的银白色,从高处往下看,竟像是一条银色的小蛇。
“天水渠。”裴珩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轻声道,随即又是一声轻笑,“没修完。”
大概也修不完了。
“为什么不修完?”赵归梦的脑子已经有些混沌,她比裴珩喝得要多出许多,此时偏着头,半眯着眼,缓慢地思考,“因为你现在出事了,天水渠也没人修了?”
裴珩没有说话,但是赵归梦却理解了他的沉默,想到那日在转运使司署衙门前被她一鞭子抽得稀烂的泥人,说:“这些人都太蠢了。”
她说这话时,有几分气恼,倒有几分邻家女娘的娇憨。惹得裴珩忍不住看她几眼:“我以为你会帮着他们说话。”
不难发现,赵归梦对朔北、对朔州充满了感情。
赵归梦觉得站着说话太累,索性回去歪倒在草丛上,又新打开一坛酒,也不用碗了,就隔空倒入口中,叫道:“枣儿酿也好喝,快来尝尝!”
她又贪喝了几口,才说:“明明不是你做的,大家都说是你做的。他们不知道实情,所以骂你,这也就罢了。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却也要跟着一起骂你。那就没人为你说话了,你多可怜呀。”
她一边饮酒,一边断断续续、含糊不清地说着话,可是每一个字又如此清晰地落入裴珩耳中。他说:“没有人觉得我可怜。”
他自己也不觉得。原来被人可怜,并不是一件难受的事。
赵归梦的脑袋越垂越低,几乎要枕着自己的肩膀了,忽然有只手掌轻轻托起她的脸颊,将她的头放在了一个舒适的“枕头”上。
她半睁了睁眼,忍不住朝着温暖的地方蹭了蹭,说:“裴大人,修那个水渠得花不少银子吧?”
怎么都醉了,还能想起银子呢?
裴珩失笑,从她手上接过那坛将掉未掉的枣儿酿,说:“是啊。”
每年年终,他这个转运司使需将朔北路本年度税收入分成“上供”“留州”“送使”三部分。上供是动不得的,需要运送京师入库。留州这部分要根据各州预算,分给各州开支。最后那部分,才能由转运司支配。
说是由转运司支配,其实没有太大可支配的余地。朔北路下属的五个州有两个共同点,一是穷,要用钱的地方太多。
二是缺水。这两个缺点,尤以朔州为重。天水溪是苍云岭的雪山融化而形成的天然河流,只流经说朔州的东边。流经这个词,都不甚妥帖。只能说,天水溪就差没有绕着流出朔州了。大半个城及下属九县十八乡就都指着天水溪过活。
想要在朔州钻井取水,没有二十丈深是不可能的。哪怕是二十丈深的水井,也是一桶水半桶沙,剩下的半桶水甚至还是苦的。
想要修筑这样一条水渠,引天水溪进朔州,至城西,再通向其他几个州界。这样一来,虽不能引入去各乡各县,至少能节省很多取水的时间了。
只是这样一来,就势必要上疏请朝廷拨款。去岁皇上修宫殿花了三百万两,户部轻轻松松就拿出来了。他申请一百万两修水渠,申请了两年,还只申请到了一半。
赵归梦嘟囔着说:“我不要喝苦水。”
她原以为,天底下所有的井水都是苦的。当她听到大和尚说起他的故乡,瑞京,没有雪山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就是:“那你们好可怜哦。”
大和尚诧异地问:“为何这么说?”
“你们没有雪山,那就只能喝井水了。”
大和尚顿时大笑:“傻丫头,等你到了瑞京,你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甜。”
可后来她到了瑞京,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苦。
真的好不公平,她满心都是愤懑,凭什么有的人生来就能喝甜甜的井水,有的人就要喝一辈子的苦水。
“那就不喝。”裴珩道,他无意识地揉了揉她的发顶,绒绒的手感让他清醒过来,可他却迟迟没有放下手。
“大和尚,瑞京真好,我也好想你。”赵归梦的脑袋越来越重,最后从他肩头滑落,落入他怀里。
大和尚?
裴珩的目光缓慢地从那些坟茔上扫过,又看向藏匿在夜色中的山寺,然后又落入怀里人的发梢。他忍不住轻轻拽了拽那一把粗黑发亮的发辫。
真的头发。
第25章 芙蓉泣露她鬼使神差地伸出一根手指,……
群鸟清脆地啼叫来山间的清晨。
赵归梦猛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居然还躺在那个草榻上,竟也不觉得冷。天是深一层浅一层的青蓝色,没有云。空气氤氲,带着山间特有的草木清香。
这一瞬间,她好像回到了还没下山的时光。每天醒来都是这样的天光,伴着山间的草木簌簌和鸟虫啁啾,她在红墙边上习武。鞭子在红墙上留下一道又一道鞭痕。
更早的时候,她练的是剑。大和尚嫌她杀心太重,往往招数没学会多少,就把自己弄得一身伤。大和尚说,这是因为她急于求成,只会寸劲儿,不会软劲儿。
什么是软劲儿?她大睁着迷茫但又质疑的眼睛问。
大和尚递给她一条鞭子,说,你什么时候能不霍霍这墙上红漆,就是你学会了软劲儿的时候。
她将信将疑地接过那条鞭。后来,别说是红墙,就是竹林里的一片微小叶子,她也能轻巧地避开。
她出师下山了。在大和尚死后的第五日……
赵归梦伸了个懒腰就要起身。忽然,她的手臂打到了什么东西。
温热的。柔软的。
她的目光缓慢移向旁边,陡然一惊。怎么裴珩也在这里?!
哦,对了,昨天是和裴珩一起饮酒。记忆慢慢回笼,只是不记得自己何时醉倒。她记得她最后又开了一坛枣儿酿,只喝了半坛,就没了印象。可是现在地上那四个腰肥肚圆的坛子都张着空洞洞的嘴,萎靡不振地瘫倒在地。
她又看向还睡着的青年。怪不得都说他面如冠玉,真是像玉做的一样,如此精致。眉梢、眼角、鼻梁、唇瓣,无一处不精致,的确是个作面首的好材料。不怪她当初以为裴珩是公主的面首,此刻他睡在户外的枯草上也不显丝毫狼狈。
这人睡得倒很安稳,眉高眼深,轮廓分明。睡着的时候,比平常更多了几分近人的温和,也更像尘世中人了。
赵归梦凑近了看他,看他鬓角,又从他鬓角看向鼻尖。他鼻梁倒高,从前不曾注意。她目光下移,又看向他唇瓣。
他唇边有根掉落的头发,要落不落地在晨风中微微颤抖。
这头发,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
赵归梦想伸手去捡那根头发。手指微微一动,又硬生生忍住了。她又小心地观察着裴珩的眼睫,一动不动,显然还在深睡。想来也是,她都醉倒了,裴珩肯定比她醉得更深。
想到这里,她诡异地生出了一分得胜的自豪感——到底还是她比较能喝。
她想到那日在小城里,她对围观的路人说裴珩是她的私奴。那时,她瞥见裴珩的脸红成天边的晚霞。她当时就觉得,这样的裴珩似乎更添几分瑰色。
只是,他似乎有些生气,一直避开她的眼睛。现在他倒是乖乖任她瞧了,好可惜,他什么时候再露出那样的表情呢?
赵归梦略有些惋惜地轻叹一声,手指到底没忍住,伸向裴珩唇边的那根发丝。
微热的指尖碰上微热的唇瓣时,她敏锐地发觉刚刚还在沉睡的青年忽的一抖。
下一瞬,那两排黑鸦密睫一颤,裴珩睁开了眼。眼神似乎有些茫然地落在赵归梦的手指上:“门使?”
她的手指还在他唇上,随着他开口,手指落到他的下颌,留下一道似有若无的温热触感。
赵归梦刚想说,她是为了帮他拂开那根头发。低头一看,哪里还有头发?不知是什么时候被风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