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作者:
炖糖 更新:2025-09-06 09:54 字数:4073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如雁过无痕,没在裴珩心底留下波澜。只是此刻面对她昏睡在窗下小榻的场景,有些手足无措。
赵归梦醒着的时候,真就是一个张牙舞爪。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似乎不会犯困,一根悍然的照夜清虎虎生威。但是睡着之后,竟然无意识地蜷缩成一团,双手拢在胸前,似乎在保护自己。
裴珩忽然就想起了十年前飘雪的小年夜,想起了黑暗中弥漫着血腥味的小巷,想起了手里攥着污血毫无知觉的小小身影。他虽没有见到那小姑娘受伤后如何拼命挣扎的场景,但他能猜到,那定然是满天风雪下最不起眼的徒劳,却是她用尽全身力气写下的不甘。
那时,他只觉得何人如此残忍,对着一个幼小的女童也能痛下杀手。
可是现在,在见过如此鲜活的赵归梦之后,在被她那双忽灵忽闪的眼神瞧过后,他竟然也被一股不甘和愤怒笼罩——凭什么是她?为何偏偏是她?心口传来密密的疼,耳边传来尖锐的鸣响,像听见父亲让他溺毙圆圆儿,像得知大哥战死沙场。
砰砰砰——砰砰砰——他又感觉到心脏在剧烈地跳动。那跳动声中有愤怒,也有些别的东西。一股子纷乱的画面如洪水般冲了过来,将他淹没。
在满眼水花中,他看见赵归梦在山寺戒堂里的冷漠回眸,看见她含笑招手叫他过去,却又忽然冷了脸,一鞭子朝他袭来;又见她坐在镜潭亭,悠哉托着下巴听戏,似乎比周围人更乐在其中;最后见她得意地挑眉,嚣张地冲周围人喊:“大家快来看呀,这是我的私奴!”
可是一回头,他旁边还有个并排行走的年轻人,那竟是夏时远。
哐当一声,风雨摧折了窗牅,冷漠地灌了进来。
裴珩一凛,像是忽然才梦中惊醒。他看了一眼赵归梦,下定了决心般走过去将人抱了起来,安置到床上。又剧烈思考了半晌,终于帮她脱掉了皂靴,然后快速地拉过被子一横,转过身走去了窗边。
迎面的风裹挟着雨,他伸出双手把窗户关上。
这实在是再简陋不过的一个房间,称它是闺房都是抬举。这里没有脂粉香,也没有焚香,只有满屋的药香。
风在拍着窗户,它要进来。
心在拍着躯壳,它想出去。
它们彼此较量,它们互不相让。
窗户无法抗衡,又被吹开了。裴珩四下扫了一眼,拿起一只绣墩,叠放到榻上的茶案,将它们一齐推到墙边,抵着脆弱的窗柩。
可躯壳用什么来抵?他无论如何无法再在这间屋子待下去了。
裴珩打开了房门,站到廊下。风愈来愈疾,竹叶卷上苍色袍角。面容依旧平静,只有眼神显露出主人内心急剧的挣扎。
原来他是这种想法么?原来他不止是好奇么?心口的疼痛是对他这两个问题的肯定回答。
裴珩抬起头,看檐下雨滴成串,汇成一道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紧紧裹住,让他无处可逃。风不知何时停了,雨幕却更密了。他那颗不安分的心似乎得到了满意的回答,终于慢慢地平静下来。
雨慢慢停了下来,乌云慢慢散开,经风一吹,悄然藏了身。
赵归梦睁开眼的时候,一室寂静。她先是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了床上,身上裹着被子。撑着手臂坐起身,四下张望,屋里空空如也,除了她和炉上的药罐,没有别的能喘气儿的东西了。
裴珩走了吗?也是,这是戟雪门的地盘,不是蟊贼刺客会出没的剪径,他离开也是应当。
这么一想,便有些不是滋味——她离昏君还远着呢。昏君的美妃心中必然是记挂着昏君的,哪肯离开半步?
她翻身下了床,正要出门,忽见窗外影影绰绰,似乎站了个人。难道裴珩碍于脸面,不好意思留在屋里,竟然站在门外守着么?
她双手猛地把门拉开,朝外看去:“裴——怎么是你?”
慕亭云皱眉瞪眼:“怎么不能是我?”
他脚边还蹲着个人,也同仇敌忾地皱眉瞪眼:“二表哥!”
这傻子被慕亭云养了段时间,胆子竟然也变大了。
赵归梦道:“你们怎么来了?”
慕亭云神色一整,面露难色:“师姐,大事不好了,裴二被叫到宫里去了。”
“怎么回事?”
慕亭云的一番话在舌尖上滚了又滚,终于说:“我听闻三公主和王婕妤冒雨在御书房外跪了一夜,求皇上赐婚。”
王婕妤正是三公主元英的生母。
“赐婚?”赵归梦问:“皇上同意了?”
慕亭云有点气恼地说:“没有,只是派了人来请裴二。”
半个时辰前,他得到府中下人禀告,说裴珩请他来到这里。慕亭云虽有些疑惑,但还是来了。到的时候,发现裴珩就站在门外。他似乎站了很久,袍角沾了含雨带露的青翠竹叶。
裴珩眼中敛着深光,对一旁的内侍道:“公公,我等的人来了,请吧。”
慕亭云还在回忆裴珩离开时说的话,说起他当时的脸色非常苍白,似乎抱恙在身,却忽然听见赵归梦急促的声音:“他不是在等你!”
慕亭云愣住,那裴珩是在等谁?
第58章 元英之愿“好啊,三姐这是要逼死朝臣……
宽阔的御案之后,庆兴帝垂眸翻阅着摞成小山的奏章,似乎根本没有看见下方跪着的王婕妤和元英。
皇后一张和善的圆润面容上挂着关切的笑,对庆兴帝道:“陛下,您已经看了一宿的折子了,好歹歇歇眼吧。”
庆兴帝问:“你也是为了她们说情来的?”
皇后道:“臣妾不敢。”
王婕妤用旁光觑了一眼皇后,轻轻咬住嘴唇。庆兴帝放下毛笔,往后摇了摇右臂膀,皇后从钱公公捧着的热水里暖了暖手,上前轻柔地替庆兴帝按着肩膀。
庆兴帝这才看向那对母女。王婕妤若有所感,也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略带病气的脸,一滴泪恰到好处地落到腮边。
“元英,你有胆子跪到御书房外,没胆子抬头么?”庆兴帝的声音平淡,似乎不带一丝感情。
元英的脖颈脆弱似芦苇,支撑着比重泰山的头颅。她费力地抬起头,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有的脸就像一卷可随意搭配画轴的画,足够美丽,无论于何种境地,都是美的,哪怕是病容,反而更惹人怜惜。
有的脸却就颇受掣肘,像是好不容易勉强拼凑能入人眼,只要一丁点的变化就带来巨大的损坏。
前者如王婕妤,病容让她更惹人怜。后者如元英,瘦弱的脸因苍白而似鬼非人,尤其是那双眼,静幽幽、黑漆漆,毫无生气。
庆兴帝不知怎的,对着这样一张脸,生出两分同情:“元英,你是大庆的公主,为何自损颜面?”
竟然冒雨跪求赐婚,这还是元英?
元英的声音微弱,需要人用力地听才能听清楚:“儿臣倾慕裴珩已久。”
她说这话时,脸上依旧惨白一片,一丝少女的羞涩也无。
庆兴帝见她连自己难得的好意都不肯接,气极反笑:“你是倾慕他,还是怕朕让你去和亲?”
王婕妤怯懦地说:“陛下,元英是真的……”
她的话没说完,就在庆兴帝的目光中幽幽地打了个转儿,没了声息。
钱公公发现值殿的小内侍往里面看了一眼,便提醒庆兴帝道:“陛下,裴郎中到了。”
“传。”
裴珩进来了,脚步声却是虚浮的:“微臣参见皇上。”连声音也是虚浮的。
怎么回事?
裴珩美仪容之名久盛,何曾有如此失态之时?
殿内几人都立刻察觉到了异常。元英想要回头去看,却又生生忍住了。她害怕自己这张本就不够美丽、又被夜雨摧残的脸被他看去,强迫自己不要回头,指甲深深地陷入手心。
庆兴帝道:“裴卿,你可知朕今日召你所为何事?”
裴珩道:“听闻西戎有意和亲,臣猜想陛下是为了这件事。”
庆兴帝看着他苍白的脸,心中哂笑。一句和亲,吓得他这个胆小的宫妃带着更胆小的女儿在雨中跪了半宿,更吓得他这个名冠京师的臣子不顾身份地装病,是生怕他把女儿强嫁给他么?怎么,他的女儿配不得他?
他干脆假装苦恼地说:“你觉得这件事如何?”
裴珩道:“臣以为,和亲绝不可行。”
庆兴帝“唔”了一声,示意他继续。
“先帝有云,西戎之辈,苟利所在,不知礼仪。其心险恶,此时求亲,必为缓兵之计。”裴珩道:“况西戎民风鄙陋,子承父妻,弟接兄嫂,我大庆公主不可受此辱。”
元英眼眶微微发热,这通公正直言让她内心激荡,也让她心中微末的希望略胀了胀。
庆兴帝叹息:“朕何尝不知,可这几年来,朝中可用良将日益减少。”他望向裴珩,循循善诱:“眼下西戎求娶朕的女儿,朕着实为难。”
一般皇帝表示为难的时候,臣子就要挺身而出,为君分忧。庆兴帝把这一招玩得炉火纯青,驾轻就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