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作者:
炖糖 更新:2025-09-06 09:54 字数:4064
她倒是总结了自己这怪脾气的缘由。对待女子的方式嘛,她从娘那里学来的——只不过娘是真的温柔,而她赵归梦只学会了面上这张皮。对待男子的方式,那是大和尚教的。大和尚那张嘴里总是吐不出来好词儿,让她打小就学会针尖对麦芒。
她用这样的方式对待慕亭云,也用这样的方式对待裴珩。慕亭云总是转眼就忘,下一回依然用亮晶晶的眼神望着她。裴珩天生过目不忘,可他也天生好脾气,听着她夹枪带棒的话还依然兴味盎然。
属实是怪人一个。她想了想,也回敬道:“你倒是好脾性。”
裴珩浅笑着应承下了,仿佛非常受用。
此刻,木地板上那两绺残碎的胡须还无声地抗议着裴珩“好脾性”。那随从默默腹诽,谁对你赵门使敢不好脾性呢?你那鞭子可……
转瞬,他又想到,这鞭子可不就是他们郎君亲手送上的?
这可真是……
让他无话可说了。
—三日后,庆兴帝接见了西戎二王子阿史那。阿史那当堂表示,西戎愿进献香料、犀角和宝石等珍宝数箱,以及膘马五百匹,其中包含天云驹十匹。
西戎善马,有宝马名唤天云驹,骏骨铮铮,凤臆龙鬐。其身或骅骝如霞,或骃骊如铁,但四蹄皓皓如雪,日可行千里,如踏云疾驰,因此得名。
这是一份重礼!
别说文武朝臣,就连庆兴帝都忍不住流露出几分惊喜,然而这几分藏在十二旒冕冠之后的惊喜还未来得及叫人看真切,就被主人收了起来。庆兴帝慎重的目光往下一扫,问:“如此厚礼,不知所求为何?”
阿史那笑道:“此乃凡间俗物,比不上大庆明珠一分。我此番前来,诚求结两国之好,以换边境十年和平。”
他的话并不出庆兴帝意料。静谧之后,庆兴帝笑道:“投我以桃报之以李,此乃我大庆待客之道。后日宫中设宴,宴请二王子及诸位使臣,届时再论,如何?”
阿史那自然答应,而后行礼退下,脸上是自信满满的笑,好似自己的要求已经得到了满足。
天际彤云密布,一阵带着热气的风从地面升腾而起,卷上了树梢的叶子,将这些脆弱的生灵从母体上生硬地拽下,裹挟着飘向远方。
风雨欲来。
一声声笃笃的木鱼声从屋内钻出,被风中来回摇晃的竹林吞噬。青石板上,仆妇小心地带路:“大人,您若是没有急事,还是等天气转晴了再来吧。”
“无妨。”她身后的年青人不疾不徐,神色极为淡然。他的身后又跟着一个双手抱着木箱的侍从。
仆妇认得这个年青人,是京中备受瞩目的裴太傅之子。但是他再受瞩目也无用,她们这位门使大人每到阴雨天总要犯怪脾气。就连国公爷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找上门。
可是这位裴大人却很坚决,语气不容有拒。她无法,只好领着人来。
“大人,穿过这片竹林就到了。”仆妇站住,面前的竹林仿佛是一片禁地,里面关着不知名的猛兽,“奴婢就不送您进去了。”
裴珩颔首,随即踏进竹林。苍色的衣袍卷起一角,像是某棵竹子的化身。眼见他的背影消失在竹林里,仆妇抬头望了一眼天,心中只期盼这雨晚点再下,这位裴大人动作再快一点,在第一滴雨落下之前,赶紧出来。
可惜她注定是要失望了。当雨丝狂飙的时候,竹林里仍然不见苍色身影出现,只有那个刚刚还怀抱着木箱的侍从两手空空地出来了。
风卷着竹叶吹在窗牗,自成竹影纱窗。
裴珩轻轻摇着扇子,炉子里银丝碳静静地燃烧,没有发出一声响,也没有散出一缕烟。屋子里只有笃笃不断的木鱼声。
半个时辰前,赵归梦听见有人敲门,那熟悉的节奏让她恍惚间以为自己痛出了幻觉。
打开门才发现不是幻觉,竟然真的是裴珩。
她很疑惑这人怎么出现在这里,还不及发问,裴珩就神色自如地登堂入室了。他打开木箱,取出小火炉,添置银丝碳,架上铜药罐,那熟练的架势仿佛这是他家。
赵归梦竟然一时迷茫,等屋内飘出药香,她才后知后觉地问:“你怎么来了?”
这话一出,她觉得自己还是痛糊涂了,没能完整地表达自己真实的想法。实则,她想说的是,你怎么这么自如,当这是你家吗?左一箱,右一笼,怎么,搬家来了?
第57章 由俭入奢她摇头晃脑,假装没有听见裴……
裴珩轻轻摇着扇子,不答反问:“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上次之后,裴珩让小唐大夫开了药方,这药方又经良医之眼,确认无事后,他将药方交给了赵归梦。
她当时很是随意地把药方往怀里一塞,然后拍了拍衣襟,表示装好了。
那是个很不妙的信号,预兆着她不会拿着药方当回事。
裴珩太熟悉这漫不经心的动作和眼神。这很难让他不怀疑赵归梦对疼痛上瘾,就像他在朔州那三年里时不时就要去山寺外的悬崖边站上一站,逼近死亡的感觉会让他心跳加速,他对这感觉上瘾。只是现下,他发现除了悬崖边,还有别的存在也能让他心跳加速。
赵归梦怪异地看了他一眼:“什么时候?谁跟你说好?说好什么了?”
可惜她一连抛出了三个“质问”,裴珩却只回了她一个果真如此的眼神,平淡中略有些指责,好像她是个什么背信弃义的家伙。
她的记性没有差到那个份上吧?
裴珩问:“给你开了药方,也给你抓了药,怎么不见你用?又打算继续熬过去?”
赵归梦背过身,慢悠悠地走到榻边,盘腿坐了上去,左手捻了个不着调的莲花指,右手不着调地敲着木鱼,嘴里也不着调地念着《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
她摇头晃脑,假装没有听见裴珩的话。这假装如此拙劣,裴珩竟也不恼。
赵归梦睁开一只眼,悄咪咪地看过去,只见裴珩轻轻摇了摇头,嘴角还噙着笑。
真是怪人。
难道是怕她疼死,让他没了“解药”?
赵归梦思忖半天,觉得自己的思路走上了正轨。然而脑子想通了,心里却莫名其妙沉了几分。这下真是坏了,以前发病只是疼得发怒,现在却有些悒怏不乐。莫非这怪病又变得更严重了吗?
笃笃的木鱼声逐渐变得断断续续,此刻屋外的雨丝变成雨点。满屋都飘着药香。这药能止疼,赵归梦却没有轻松的感觉。她端着那碗药,眼神犹豫不决,直到裴珩又从箱中取出一碟糖渍梅子,递到她手边时,那悬垂在她心尖上的感觉终于显现了形状——她觉得自己像是个昏君,身旁美貌的宫妃递给她一粒剥了皮的翠色葡萄。
她抬眼瞧着裴珩,说:“这药吃多了会上瘾吧。”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现在裴珩愿意每逢下雨过来给她煎药,不过是为着她的几滴血。可是迟早有一天,良医会寻到绒芒花。到了那时候,裴珩只怕是会头也不回地离开。
焉知是止疼的药令人上瘾,还是止疼的人令人上瘾?
赵归梦又跟那碗药为敌,忿忿道:“最后一次,你以后别来了。”
她的语气又变得生硬,加上因为疼痛发颤,简直就是两排小石子咔咔碰到一起,叫人心里发寒。
裴珩问:“为何?”
他倒是装得像不知道呢。
赵归梦心中自知自己在勘破外人的想法和情感方面略有欠缺。尤其是在山寺中的那七年,她在大和尚身边活着像个透明人。
大和尚说他在家乡的时候原本是个读书人,听闻西戎进犯,大怒,乃效仿班超,高呼一声大丈夫岂能久事于笔砚间乎?于是提携玉龙,一路北上。至于后来,则是阴差阳错在苍云岭山寺落发剃度,成了赵归梦嘴里的大和尚。
大和尚的那一双招子,仿佛是照透人心的镜子。无论赵归梦想什么,他那双招子一扫,就全都现了形。加之赵归梦第一次见他,就是在山里的古寺。幽幽古寺,就只有他自己,怎么看都让人心生怪异之感。大和尚看着她忽闪的警惕眼神,说:“我不是妖怪。”
赵归梦不信。
大和尚眼里闪过狭促的笑意,替她解惑的同时又给全天下的读书人好大一口铁锅:“我以前是读书人,你忘了?我们书读得多,书里面什么人都见过,像你这样不读书的人在我们面前那就是一张白纸,什么都瞒不过。”
那句话本是激励赵归梦好好读书,没想到毫无效果,反倒让她对天底下的读书人有了一种敬而远之的心。两年后,夏时远又狠狠地证实了这句话的正确性——这就是后话了。
此刻,全大庆书读得最多最好的人在她面前假装听不懂她如此浅显直白的言外之意!
赵归梦心里冷幽幽地笑,眼皮却在打架,模模糊糊地想这药效来得太快了!
裴珩只听到她说了一句“我可不要当昏君”,就一头栽倒在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