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作者:炖糖      更新:2025-09-06 09:55      字数:4125
  
  人家都这么大方了,她要不好好地提提条件,简直就是对这份慷慨的辜负。
  裴珩轻笑了一声,说:“好。”
  他又落下一子,伸手摸向棋笥的时候,动作忽然一顿。明明还有半罐棋子,赵归梦莫名其妙地心虚,伸出手,半摊开手心。
  裴珩果然是在找这些被绑架的棋子。他左手伸过来,食指和中指从她掌心拈走一颗棋子。微凉的指尖从她掌心掠过,留下一丝麻麻的痒。
  接下来,两人颇有默契,一个不问下棋的人为什么不从棋笥里取棋子,另一个也不为对方为什么不把手心的棋子放回去。一子又一子地落下,赵归梦手心还剩下最后一枚棋子的时候,小唐大夫去而又返,隐晦地催促两人道:“不知恩人是不是还在等。”
  裴珩从对面少女的手心里缓慢地拿起最后一枚棋子,没有落入棋盘,也没有放入棋笥,只轻轻地把玩着。
  他站起来,道:“走吧。”
  那颗棋子不动声色地滑入他的袖中,带着微温。
  两人同坐的马车摇摇晃晃。赵归梦的心思也摇摇晃晃。
  按理说,她应该恭喜裴珩的,有了绒芒花,再也不用每七日就等她的血来解毒,终于完全彻底地摆脱了七日醉。
  可是,她心里反倒升起了另一种情绪,另一种幽微的、阴暗的情绪。好像她对裴珩的恭喜不是出自真心。好像她天生恶毒,见不得人好一样。赵归梦心道,难道她比之前,更恶毒了些?
  这辆马车并不能真的载着二人去什么恩人的家里。只是漫无目的地在瑞京城里打转,等待着她指尖流出的那滴血在冰雪和一些不知名药物的作用下,变成一颗圆润的血红的珠子。
  今日瑞京城里非常热闹。这种热闹却不像往常,而是一种激愤的、略带恐惧的喧嚣。
  西戎使臣杀了大庆皇宫里的女子。这消息爬过了大庆每一条街巷,沿着风攀爬到了轿厢里。
  裴珩道:“听闻平国公求娶门使?”
  他面容平静,眼神甚至称得上温和。可是赵归梦就是觉得这人没有好好说话。按照大和尚的说法,这人憋着劲儿阴阳。不叫亭云,叫平国公。也不叫她“照照”,一口一个门使大人。
  赵归梦的脑子总算略略转了个玩儿,总算知道自己今日从见他第一眼起,心底就在滋生的阴暗情绪是怎么个事儿了。
  不是她有病治不好,是这人在拱火。原因不在她。
  他拱火也踅摸着,悄悄地,不动声色地。
  赵归梦心头的气儿忽然就顺了。
  她慢悠悠往后一靠,大喇喇地用一根手指撩起车帘,往外看,嘴里含糊着说“是啊”。
  裴珩从她掀起的车帘一角瞥见一抹刺眼的光。他侧头避了避,说:“想来门使不会同意。”
  赵归梦心道,你怎知我不会同意?她这么想,也当真问出了声,于是亲眼瞧着裴珩的脸色僵了一瞬。
  糟糕,她心里一个激灵。她果然有病,不然为何瞧着裴珩面色难看,她反倒舒心了?
  裴珩捋了捋袖口,袖中的那枚棋子摇摇晃晃往更深处钻去,一路噼里啪啦搅动人的心神。偏偏这动静只有一人能觉察。
  他道:“亭云到底年幼。”
  为说明他年幼,这会到是叫上亭云,摆出几分长辈的谱来。
  赵归梦道:“若能摆脱西戎那帮蛮子,嫁给谁都无妨。”
  这是她刑审惯用的招数。这招没什么名字,若非要取名,估计得叫往心口捅刀。赵归梦自然不觉得这招的厉害之处。她向来是凭着兽般的直觉,精准地刺中人的要害。
  如今也是一时大意,忘记面前的不是犯人,也根本不知道自己这句话就像刮到了“犯人”的逆鳞这“犯人”倒也冷静,还能反击:“听闻夏时远也给门使大人一笔钱,好叫你远走高飞?”
  这三个字简直就是赵归梦的逆鳞:“你提他做什么?”
  这一瞬间,同一个问题在两人心中产生了不同的答案。这个问题就是究竟是裴珩不能提夏时远,还是裴珩不配提夏时远。
  逆鳞,逆鳞。
  两片逆鳞在两个人身上刮得生疼。
  第78章 心窍错生“所以,你对我生气,是因为……
  马车依旧未停。
  马车外面人声鼎沸,马车里面静谧一片,车里车外,俨然两个世界。
  赵归梦的天赋,全在于与人争斗。这种天赋在庆州街头得到加强。这种争斗的手段不限于真刀实枪和冷眼冷脸。
  她的冷脸,就像慕亭云说的那样,是藏在笑脸之下的。
  裴珩看着她唇角的梨涡,问:“夏时远的名字,我不配提么?”
  他神色平静,好似只是随口一问,只是盖在袖中的手指却在用力地拈着那枚棋子。
  赵归梦扫他一眼,不知他如何得出这个奇怪的结论。她说:“你想提就提,只是别在我面前提。”
  好似很不在意,可是听的人比说的人更敏锐地察觉到这句回答背后的危险性。裴珩轻抬下颌,往软枕上微微一靠,眼睫半睁还闭,牵了牵嘴角,换了个问题:“好吧。你还没说,你怎么不收他赠予你的那些银钱?”
  夏时远从第一次在瑞京露面那日起,就是一副落落寡合的模样。若不是有蒋柯蒋相做他的老师,若不是他才高,恐怕无人愿与他结交。这样的人,肯低头找人借钱,应是鼓足了勇气。
  没几个人知道,夏时远借的那笔钱最终竟然送到了朝中很多大臣都看不起的女侍卫手里,而女侍卫还不屑一顾,根本不肯收。
  叫他别提,他竟还敢提,这人看似柔和,实则比谁都倔。赵归梦呛道:“与你何干?”
  裴珩撩起眼皮,注视着她,道:“赵门使是我的救命恩人,怎么与我无关?”
  救命恩人?
  赵归梦道:“你我之间,算不清谁救了谁的命,往后也不必提这四个字了。”
  裴珩不接这话,反而继续自己没说完的话题:“赵门使,若不是这桩命案,今日早朝上商议的就该是与西戎的和亲了。你方才说,若能摆脱西戎那帮蛮子,嫁给谁都无妨。此话当真?”
  当然当不得真。
  赵归梦被自己随口的一句胡诌架住了,下不来,那就干脆架在那儿算了。她“昂”了一声,算是含糊地承认了。
  裴珩看她一眼,似笑非笑道:“若真如此,夏大人找人借钱这一步就完全走错了,不如直接上门求娶。听闻他上无高堂,料想无人阻碍。”
  啪的一声,赵归梦清清楚楚地听见自己脑仁中那根一直紧绷的弦,断了。她脸上的假笑骤然一收,说了句毫无震慑力的话:“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讨厌?”
  裴珩道:“许是相处时日不多,赵门使对我缺乏了解。”
  赵归梦:“是啊。我倒是从不知道,裴郎中喜欢背后议人长短。”
  这如何算得上是议人长短?裴珩没有反驳,只点了点头,说了句“是啊”。
  好一副油盐不进的做派!
  赵归梦觉得这人今日吃错了药,嘴角抽了抽,心道,约莫是因为临近毒发,有些不正常。就像她发病四处找茬一样。
  算了,不与他计较。赵归梦颇为大方地想,她如今也算进益了,也有放人一马的大度胸襟。
  可惜,被放过的人不领情。裴珩问:“赵门使不觉得吗?”
  她觉得什么?她有什么好觉得的?赵归梦心头的小火苗噌噌往上涨,这下是再假装大度也不成了。火苗怂恿神智出了窍。她不知被什么裹挟着,说:“你一会说慕亭云求娶我,一会说夏时远该求娶我我。你怎么不求娶我?”
  她说完,只觉得耳中轰轰,脑中嗡嗡。她在说什么?她说了什么?她为什么这么说?
  然而,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想要收回是万万不可能了。倒不如期盼对面的人瞬时变聋。
  裴珩当然没有瞬时变聋,反而露出今天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他不给对手反悔的机会,问你说什么这种于己无益的问题,立马盖上棺材盖,下个定论:“所以,你对我生气,是因为我没有上门提亲么?”
  “我什么时候对你生气了?”赵归梦道,心里却有一瞬间的迟疑。她没有生气么?
  从看到慕亭云之后,她从晋王府出来,遇见了夏时远,她独自回戟雪门这短暂又漫长的一段路程上,难道她心里没有一瞬期盼遇见裴珩?
  如果不曾,她如何解释当马车车帘掀开时,她发现里面的人是夏时远时,那一抹微不可察的失望?
  发觉自己面对自己,竟也不能完全诚实时,赵归梦心惊。
  裴珩道:“哦?那看来是我多心了。”
  赵归梦:“当然。”
  裴珩道:“赵门使没有对我生气,可是我对赵门使倒不能说完全没有生气。”
  他还生上气了?还是对她生气,凭什么?赵归梦两只眼发出明晃晃的质疑。
  裴珩道:“赵门使不让我提救命恩人这四个字,这是施恩不图报。但我若是真的不提,那就是忘恩负义。可是我在赵门使陷入困境之时,既没有像亭云那样大胆提亲,也没有像夏校理那样慷慨解囊,赵门使依然没有半分怒意,只能说明我在你心中就是这样的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