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作者:
炖糖 更新:2025-09-06 09:55 字数:4111
“掌柜,你怎么这么慢,难道还没拿到酒么?”一个猴面青年还没有看清屋里的场景,就迫不及待地问,说:“难道这屋里的客人如此猴急,上酒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享用了两壶蓝桥春雪?”
蓝桥春雪这四个字,就像一记惊雷。他每说一个字,这可怜的掌柜就要抖一抖。以至于赵归梦噗嗤笑出了声。
折柳先生被人簇拥着,正皱着眉,心中不耐。听见有人笑,于是顺着声音看了过来,就见到了他生平见过最明媚的女娘。女郎背后是半开的窗牗,泗水岸边的风沿着泗水楼徐徐上升,从半开的窗牗拂了进来,灵活俏皮地把玩着女娘的发丝和裙角。女娘嘴角的梨涡,胜过泗水楼最美的酒。
折柳先生愣了愣,恍恍惚惚道:“抱歉,唐突了姑娘。”
他的眼神还没有收回来,就听见旁边有人惊呼:“裴珩?!”
他迟疑地想,裴什么珩?他脑中在极为漫长的一瞬之后,终于反应过来,目光看向另一侧一直被他无意忽视的男人,峨冠博带、冷面如玉的男人,不是裴珩又是谁?
“你就是折柳先生?”裴珩轻扫他一眼,问。
往常无论何时何地,裴珩总是端坐着,衣襟严整,一丝不苟。现在却一反常态,身子略歪地靠着椅背,宽大的袖子肆意地从扶手上垂下。他眼神略带几分轻慢,嘴角也噙着笑——漫不经心的笑。可正因如此,那张往日隐含神性的脸,忽然间变得有些邪性。
他坐着,一身风骨无从遮掩。瞬间将门外这一群人都盖了下去,让他们一瞬间忘记自己是来找找茬的,还以为自己是来瞻仰神像的。
“正是不才在下。”折柳先生双手一抱,自以为风流万千地行了个礼,又明知故问:“敢问阁下是?”
他问着裴珩,眼神看着赵归梦。
裴珩站起身,宽袖随之如流苏般倾泻垂下。他往前一步,酒博士不由自主地靠后一步。还是掌柜晓事,忙不迭捧着一壶蓝桥春雪,双手奉上。
裴珩拎起那壶酒,朝他一递:“我是请折柳先生饮酒的人。”
青玉壶里盛着美酒,可是折柳先生犹豫了半晌不敢接。赵归梦扫了一眼过来,他又疑心自己的胆怯泄露在脸上,终于还是接了。手指接触到冰凉的壶柄时,他心底一颤。可心里越是怵怵惕惕,面上越是紧紧绷绷。
掌柜夹在中间,不知这折柳先生是不是真的不认识裴珩,也不知裴珩为何瞒了真名。额上冷汗直冒,他时不时就抬手擦一擦。面上的汗能擦,后背的汗就擦不到了。他感到后背一阵冰凉。
“折柳先生为何不饮呢?”裴珩又问。
酒博士闻言,连忙体贴地来取桌上的青玉竹节酒杯。掌柜瞪他一眼,他迟疑地僵住,慢慢地收回手。
折柳先生道:“我虽一介白身,也不必见辱于你。”
人群寂然无声,他只觉得自己的喉间一片干涩,心里的惊惶与愤怒掺杂。裴珩想让他当着众人的面,将这一壶酒都喝下去。他凭什么这么侮辱自己?裴珩,裴珩又如何?他又不在朝中做官,难道还怕他不成?
裴珩却不看他,眼尾扫过他身后那群人,似无聊喟叹:“礼部员外郎次子林志远,太常博士之子陈明、秘书省著作佐郎三子李樵……”
阎王点卯、可汗点兵,被点到名姓的人慢慢低下头,在人群中龟缩,恨不得真能变成乌龟不动声色地爬走。
“我记得那日禁苑宫宴,陛下殊恩,允许百官携带亲眷。诸君的父兄皆在场,却不见诸君。”裴珩轻轻蹙眉,似百思不得其解,“这是为何?”
还能为何,当然是上不得台面,没有被带过去呗。细仔疑惑地看着这位风姿翩翩的青年,不懂他为什么问出这样一个浅显的问题。
被点名的几人面红耳赤。平日里出门,冠着家族的姓氏,到哪里都不曾受过冷眼。可是回了家关上门之后,他们自己却很清楚自己并不受亲族的重视。这一事实在父兄姓氏下得以隐藏,让他们还能在人前吆五喝六。
也正是因为不受重视,他们才有与折柳先生为伍的自由。往日,这自由伴着歌伎舞鬓、弦乐笙箫,他们昏昏沉沉的脑子仿佛得到了遮羞布的保护,暂且忘记不愉快的事实。
现在,裴珩强势地掀开这层遮羞布,令他们直视自己惨淡的人生——在大庆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面前,凡能舞文弄墨的,没有不怨憎的。
很快,便有人想要离开。裴珩侧首一笑,道:“诸君同饮啊。”
竟不肯放他们走。
折柳先生顶着莫名的压力,狠了狠心,牛嚼牡丹般灌下了手中那壶酒,几滴酒水从他唇角流下,落到衣襟上,浸湿上面粉白丝线绣制的芙蓉花。最后,他将空空如也的酒壶铿的一声置于桌上:“酒也喝过了,可以放人走了吧?”
一壶蓝桥,让他的脸变成红桃。一半脸是因为酒力,另一半脸是因为羞辱。谁不知道折柳先生三次进士而不中?他如今二十五六,裴珩才二十岁上,这本就是羞辱。何况裴珩一一点过他身后那些拥趸的名姓,却对他只字不提。好像他根本不入裴珩的眼。
从某种程度上,他是对的,但又是错的。如果不是听见折柳先生这四个字,裴珩今日未必会踏足泗水楼。
酒博士又献殷勤,忙把另一壶酒也端了起来。
这下,折柳先生的面容愈发难看,又红又青,成摔烂的红桃了。一壶一是勉强,再饮一壶,他今日怕是不能竖着离开这泗水楼。若是寻欢作乐,醉倒也便罢了,被人逼迫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身后的几人也心有戚戚焉,又心生疑惑。他们今日并没有说裴珩的不是,此番刁难是为何?何况,他们虽与裴珩没有旧交,也听闻他为人坐忘行遗、鸥鹭忘机,惯常不与人为敌,今日所见,为何与传闻不符耶?
正待这时,一直沉默的赵归梦忽然道:“别啊,我还没尝到呢。”她对酒的喜好,比裴珩想的还要深刻。说这话时,带了两分真情实感的心疼,心疼这好酒就这样被糟蹋,实在可惜。她微微撅起红唇,神态因对酒的欲念而露出几分娇俏。
折柳先生闻言,以为这明媚少女在为他说情,不由地痴了,问:“敢问姑娘芳名?”
赵归梦闻言,露出一个奇怪的笑,说:“你不知道我的名字?”
折柳先生疑惑,难道自己应该知道她的名字吗?他在脑中搜寻一圈,诚恳而谦卑地说:“今日初见姑娘,不曾知晓姑娘芳名。”
“唔。”赵归梦面上的笑更加明媚,衬得她背后五月的阳光都黯然。她挑了挑眉,说:“我就是你口里的那根芦苇啊。”
折柳先生没有反应过来,目露疑惑。
于是赵归梦好心解释,指了指自己,说“蒹葭”,又指了指裴珩,道“玉树”。
蒹葭者,芦苇也。
五月晴天滚雷,骤然劈入折柳先生窄窄的脑袋,劈得他面容失色、惊魂不定:“啊?”
细仔眼里的泪已经瞧热闹瞧干了,一时间忘了自身的处境,歪着头偷偷看这失魂落魄的折柳先生,露出几分少年人的天真气息。他不明白,这位折柳先生既不认得这位裴大人,这不认得这位姑娘,为什么要说人家是“蒹葭倚玉树”呢?
第81章 假风流也裴珩无奈轻笑摇头:“我认输……
折柳先生呐呐无言,面上臊红一片,既不敢看赵归梦玩味的表情,又唯恐自己刚刚那一瞬的惊艳被同行之人看去,有损他的颜面。
他从不知道戟雪门女侍卫的名字。他要记住的红粉佳人实在太多,也没有余地塞下一个杀人如麻的女侍卫的名字。对于既不温柔,也不通文墨的女子,他觉得用“蒹葭”二字形容并不过分。
至于裴珩,从前便知道裴珩大名,也远远地见过。说他是“玉树”,并不是这位折柳先生觉得对方高洁清贵,而是恰巧有这么个典故。若是有个典故叫蒹葭倚棒槌,恐怕他也会毫无顾忌地用上。
此刻,折柳先生心中如百蚁啃噬。他今日近前一观裴珩,终于生出了自行惭秽之感。他不敢多看这人一眼,只恐维系自己尊严的骄傲如残兵溃败。可是他又忍不住去看那女侍卫,他仍不知她的名字。可忽然间,他想到女侍卫和裴珩之间百转千回的流言,能绕瑞京三圈半了。
他千疮百孔的自傲于是难以维系了。可是这种强撑的自傲在溃败前,总是会变成尖锐的一击。于是折柳先生听见自己尖锐的声音:“你一个女子,身份低微,又不自重。既与这位裴大人纠缠不清,又与平国公粘皮带骨。我说的又有何错!”
裴珩忽然靠近他,折柳先生后退一步,仍强撑着:“怎么,昔日的状元郎,要为了这么个女子,动手打人么?”
赵归梦却轻笑起来,清脆的声音如玉珠落盘。她笑够了,才说:“折柳先生,你折的是什么柳,章台柳么?今日出门前,你袖口的脂粉洗干净了吗?”
大庆明令禁止朝臣狎妓。虽然市井之间,有人以红袖众多自诩风流,可是这到底上不得台面。就像围在折柳先生身边的这些年轻人,全是各自家族里上不得台面的后辈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