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作者:野阿陀      更新:2025-09-06 09:56      字数:38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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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不知朝堂的人为何如今才来,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孟别湘还算是盛情邀请,并称要为谢道疏办个小宴。
  一旁的魏促面露为难:“可如今城内米粮……”
  谢道疏会意,便婉言推辞:“不必如此,城中百姓的吃食要紧,我临行前,谢相亦从家中拨了些银两,稍后我便让仆从送过来。”
  孟别湘没想到还能有意外之喜,笑着道:“谢大人体恤百姓,我代城中百姓多谢。”
  于是办宴一事便轻易揭过,送走谢道疏之后,孟别湘斜眼瞧着魏促:“你也算是有眼力见了。”
  她怎会想真给谢道疏办宴,不过是场面话,好在魏促开口,这出戏不至于自己当独角。
  孟别湘感喟:“跟着我如此久一字不语,让你跟着愁愁几日便学会了。”
  她脸上的戏谑太过明显,魏促忍不住紧张,不再言语。
  不过好在孟别湘也只是一时说笑,没有察觉到对面之人的惊慌,反而问道:“愁愁今日忙什么呢?许久未见她了。”
  魏促也不确定:“江娘子这几日除了去谭家瞧病者,其余时辰便在屋内。”
  孟别湘点头表示知晓,“这几日辛苦你多盯着城内情况,尤其是如今有不少城镇百姓,莫起了冲突。”
  “是。”魏促应道。
  出了小院,谢道疏便吩咐仆从将带来的私银交给孟别湘,脑海中想起谢相叮嘱他,万万不可得罪孟别湘,如今她得圣人令以女子之身领着垣州,如今窠林城又在她的手中,一州一重镇,能用之处可想而知。
  此时已近黄昏,疏浅的人影缓步在街上,正静静看着几近湮灭的余晖,他周遭仿佛自成一处安静。
  章问虞一来便瞧见如此美景,忍不住感叹自家姑母眼光颇为毒辣,尽数挑的是好身段好容貌。
  听见轻缓的脚步声,谢道疏才转身,微抬眸看了眼章问虞,停顿片刻,才躬身行礼:“臣参见福安帝姬。”
  “谢大人请起。”章问虞道,“谢大人怎知我是福安?”
  章问虞不爱去宫宴,而谢道疏亦是没有品阶能进宫,两人应当是不曾见过。
  谢道疏道:“贞宁帝姬曾提过。”
  章问虞了悟,不过她没想到谢道疏提及贞宁帝姬竟然如此坦然:“看来谢大人耳通目明,那本宫亦想问,为何朝堂如今才派你来赈灾?”
  谢道疏抬起眼眸,沉声道:“帝姬怎知朝廷只派了我一人?”
  “什么意思?”章问虞眯着眼。
  那日谢道疏亦是如同章问虞这般问谢相,得到的答案是他也未曾料到:“在收到孟娘子之信后,朝堂便派秦介前来赈灾,未过沾郡便连人带马坠入山崖,尸骨无存。”
  秦介此人,章问虞听过,早些年密南道大涝,待水灾平息后便起了瘟疫,秦介任太令一职,所为算得上尽责,后密南道瘟疫得以遏制,秦介便调回京城。
  如果谢道疏所言为真,那朝堂对于窠林城并不是弃之不顾。
  “接着呢?”
  “消息传回京城,圣人大怒,派人细查真相,又派季兴文同常社将军一道护送赈灾银两,这回便遭了山中倾塌。”
  “一时朝中有人便起了闲话,说是窠林城不祥,襄助者必死。”
  章问虞冷笑:“一群没脑子的玩意儿,本宫只问赈灾银两的去向呢?”
  “不知所踪。”谢道疏这一路上也在揣摩这事,明显有人在途中杀了赈灾之人,卷走赈灾银两,但他至今想不通的是,出于何种目的呢?
  “如若只是想抢走赈灾银两,那为何非要盯着窠林城呢?”谢道疏伸手拂去身上不知何时粘上的落花,动作自然。
  “而且又为何臣此次带人前来,便能安稳到了窠林城?”
  章问虞亦有这般疑惑,窠林城分明没有遇上水灾抑或是战争,为何平故就生了瘟疫,她隐约觉得不是天灾,反而是人为。
  谢道疏见这位福安帝姬神色有异,便开口问道:“帝姬可是想到了什么?”
  章问虞没有答,只说道:“这两日城中来了不少流民,谢大人若是无事,便好生在屋子里呆着。”
  语罢,便收回目光,转身离去,只不过这回她去的另一方向。
  谢道疏立在原地,心道有趣,看来这窠林城同京城一般,亦是暗藏风波。
  翌日,江愁余照例去谭家查看李方的情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呛咳,在宅院中接连不绝,隔着面巾嗅到的是新药方的苦涩味,“娘子。”寇伯眼窝深陷,下巴上冒出了青黑的胡茬,整个人透着一股被焦灼熬煎后的枯槁气息。
  “新药方成效如何?”江愁余扫了一眼堂中的患者,相比于先前还要更多,甚至有不少新的面孔,想来是这些时日送来的。
  寇伯摇摇头,“章娘子送来的药方对轻症者有用,不过对疫毒侵入肺腑的百姓收效甚微。”他顿了顿道:“那人今日也未曾醒来,恕属下直言。”
  “此处不干净,娘子不必日日前来。”寇伯劝道,江娘子体弱,相比于常人更易染上疫病,若是日日来此,喝再多避瘟汤都于事无补。他更不敢想,若是江娘子染上时疫,少将军会如何发怒。
  江愁余知晓寇伯是为了自己,于是应道:“劳烦寇伯。”
  “不敢当。”
  待寇伯走后,江愁余便进了里屋,李方依旧安安静静躺在床上,胸腹较先前起伏更大,总算是有醒过来的希望,她叹了口气,正欲转身的瞬间,“呃…咳咳咳…呕——!”
  江愁余身体猛地一晃,剧烈的呛咳毫无征兆地爆发出来,她不得不一手死死撑住旁边一根冰冷的廊柱,一手捂住口鼻,整个人因剧烈的咳嗽而蜷缩、颤抖。
  “娘子!”一向冷静的禾安喊道,语气中带着罕见的惊恐,身体迅捷地冲了进来,瞬间扑到江愁余身边,伸出颤抖的手想要扶住。
  “别…别过来!”江愁余意识到什么,抬起颤抖的手拦住她,声音因剧烈的咳嗽而断断续续,透过捂着口鼻的指缝,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腑被撕扯的痛楚,身体微微颤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缓缓滑落在地。
  禾安的手僵在半空,如同被冻住。她看着眼前这个剧烈咳嗽、身形摇晃、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的身影,她的脸瞬间惨白如金纸,嘴唇哆嗦着,似乎也是意识到什么,她猛地冲外边喊道:“寇伯——!”
  寇伯闻声匆匆赶来,瞧见江愁余的模样,腿先软了,心中一直担忧之事成真,他拖着药箱冲到江愁余旁边,颤抖的手搭上后者的脉搏,把到这几日无比熟悉的脉象,他声音几乎不成调,甚至胆怯地看向禾安:“娘子……染上疫病了……”
  大堂角落里,几个尚有意识的病患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动,发出微弱的、惊恐的抽气声。
  江愁余隐隐约约听到寇伯所言,她的声音极其沙哑、虚弱,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疲惫,“扶我…去后堂……”仿佛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力气。
  ……
  夜色泼墨,无边无际的暗色笼罩着窠林城。宅院后堂一间相对完整的小厢房里,点着烛火,光晕勾勒出床上之人深陷的眼窝和毫无血色的唇瓣,每一次呼吸微弱得像是随时会断掉的游丝。
  门外,刻意压低的对话声穿过厚厚的门板,断断续续。
  “寇大夫…愁愁她如何…”听到江愁余昏迷匆匆赶来的孟别湘又看了眼隐隐约约透出的无声无声的人影。她声音干涩沙哑,心中满是懊恼,早知江愁余来的那一天便该让她离开,不然也不会染上时疫。
  寇伯缓缓摇头,那动作沉重,声音疲惫,带着说不出的迷茫:“娘子的病症远比我料想的严重,如今只能先灌一幅黄药,全看娘子明日能否醒来。”他喉头滚动了一下,不敢说出更坏的后果。
  孟别湘身子一晃,好在旁边的魏促及时扶住,他的手亦是颤抖得不行。
  寇伯叹息一声,这叹息在湿冷的空气里凝成一道白气,又迅速消散。“我再去试试新药。”他疲惫地挥了挥手,“先让娘子…安静休憩。”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房门,转身,脚步沉重地拖着药箱,一步步挪回药房。
  孟别湘紧蹙着眉,魏促提醒道:“谢大人这次来带了不少新药材,就在库房中,说不准江娘子能用上。”
  “对对对,随我去库房。”
  孟别湘打起精神,带着魏促大步离去,朝着窠林城的库房赶去。
  堂外,禾安抱胸守在前门,脸色难看。浑然不知后窗处,一声细微到几乎没声的轻响——嗒。
  窗栓,无声无息地被人从外滑开。
  一道影子落地时,足尖点地,轻如鸿毛,连烛火都只极其轻微地摇曳了一下,几乎未曾惊动房外的人。她全身包裹在玄色夜行衣中,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沉静无波,如同和毫无波动的渊口。
  蒙面人没有半分迟疑,径直走向躺着人的拔步床。她无声地拨开一层又一层的锦帐,动作利落,被隔开的烛光终于清晰地照亮了江愁余毫无生气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