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作者:竹不汲      更新:2025-09-08 08:27      字数:3326
  每当他问到这里,妈妈都只会苦笑着摇摇头不回答,逼急了甚至还会掉眼泪,时间长了,池无年便也不敢再问。
  所以,直到今天,他和池非晚仍然对自己生父一无所知。
  这样紧巴巴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池无年上高中那年,他们的家庭境况发生了巨大改变——但并不是好转,而是跌向了更深的深渊。
  妈妈有一段时间的身体格外差,甚至常常难受得整夜失眠。在池无年的劝说下,她终于下定决心去医院做了全套体检,但最终却带回了一份胃癌晚期的诊断报告。
  对于这个晴天霹雳,本就脆弱的一家三口并没有任何的还手之力。池无年想尽办法,甚至借了高利贷,为了凑够妈妈的手术和后续治疗费用而无所不用其极,但最后还是没能换来一个幸运的结果。
  在池无年高三、池非晚初二那年,他们的母亲在医院里因为病痛而逝世,留下的唯有流不尽的眼泪,一笔对于两个学生而言不菲的债务,还有一个只剩下了两个人的、勉强能够遮风挡雨的小家。
  “后面的事,你差不多也都知道了。”叙述完这个平淡又血肉模糊的故事,空气里落针可闻,一片寂静。池无年顿了顿,然后继续低声接上去:“我高三毕业之后就没再上学,这些年在不少地方打过工。因为没有学历,也没有工作经验,很少有正经的岗位需要我,正巧我小时候跟着一个邻居的爷爷学过一些木工的手艺,对装修这方面还算有些底子,所以就干脆从事了这一行。”
  对于找工作对经历,他对宁知微一语带过,但只有池无年自己知道,唯一能够开出高薪且极力来邀请聘用他的是青城的各大地下会所,大部分的性质都带着色情,邀请他去做站台的男模或者陪客的接待。
  相比不稳定的装修工作,这种活计的薪水简直能算得上是天价。然而,他无一例外都拒绝了。
  池无年的叙述并不很长,但当他最后一句话的话音也沉沉落地之后,宁知微隔了好一会儿抬起头来浑浑噩噩地望向窗外,才发现阴沉的天幕之下,雨丝已经开始纷纷扬扬了。
  不知怎的,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明明是将近盛夏的天气,却从头到脚泛上彻骨的寒意,让他全身都觉得冷。
  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对池无年表示安慰。说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么?但过去,便意味着彻底抹去吗?无论时间如何流逝,那些苦难的刻痕都会留在这个人最深的皮肤纹理之中,像小刀和针线,心一动,便给他留下钻心的痛。
  不知过了多久,宁知微才低声开了口。
  他走向前,再次以那种亲密无间的距离站定在池无年面前。只不过这一次,对方的姿势没有了强硬的胁迫,于是这动作便愈发显得像是两个人在互相拥抱着取暖。
  “池无年,你听着,我跟你当朋友不是因为想做慈善。”
  “专业的慈善项目,我爸的公司那边有很多。他们和很多专门的机构都有合作,有完善的目标和渠道,充足的物资和资金——要怎么利用它们,其实也就是我一句话的事,但我以前几乎从来没对这些有兴趣过。”
  他抬头注视着池无年的脸。目光一寸一寸向下描摹,顺着纤长乌黑的睫羽,挺翘的鼻梁和鼻尖,滑到色泽浅淡的唇瓣,时候坠入下颌角下正在微微颤抖的喉结,在被洗得发白的衬衫领口里收尾。
  这是一张百分之百符合他胃口的脸,但是此刻他隔着如此近的距离看着他,却并不像往常那样感到性感,反而觉得一阵身处教堂尖顶之上的肃穆。
  “我和你做朋友,请你吃饭,来找你玩,一起选家具,讨论装修方案,甚至用奖学金的名义帮助妹妹,”他的语速越来越快,像是一个哲学家在无比迫切地向世人解剖自己心中至高无上的真理之义,“不是因为别的任何因素,而是单纯因为我欣赏你的一切,你的存在,你的思想,你的谈吐。我想对你好,我不想看见你受那么多苦,承担那么多责任,我想给你一个能容得下片刻喘息道空间,让你去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地坐下,读一读你我都喜欢的洛尔迦。”
  池无年无法形容此刻自己内心的情绪,因为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宁知微的眼眶红了。
  他想起洛尔迦在举世闻名的十四行诗里写下的句子,“你既如此貌美,愿你也能心慈,至少该温柔仁善地对待你自己”。
  “你能给我这个机会吗?”宁知微深深喘了一口气,直视着池无年,简直一退不退。
  “我只是,不希望你再像十几岁时那样,把自己养成一个没有味觉的孩子了。”
  第36章 雨霖铃
  在看见他泛红的眼尾之后,池无年的第一反应甚至都不是感动,而是茫然。
  他听见宁知微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唇缝里挤出积攒已久的肺腑之言,说希望他能活得肆意而畅快,不要再那样虐待自己,却善待身边的小小世界。
  不要再把自己养成那个没有味觉的孩子。他想,这是在说自己么?
  失去味觉是一件很痛苦的事,这意味着他丢掉了人的五感之中最原始的、最纯粹、也是与这个世界联系最紧密的感觉之一,像是被切断了某种与身边的一切拥有联系的渠道,被孤立在一片空白的孤岛。
  但对于这一点,他同样选择了平静的接受,甚至还隐隐感到几分庆幸和满足。因为既然如此,他就能够顺理成章地规避掉那些对于食物的欲望,不必再在风雨飘摇的家庭背景之下去做那些无谓的纠结,甚至说是——妄念。
  有些东西他生来就没有资格得到,这个道理,没有人比池无年更明白。
  他觉得自己一直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或者说,他对大多数事情都没有那么执着,既然追求了也无法得到,那便罢了。活了二十四年,他唯一一次因为想要拥有的欲望而感到痛苦纠结,便是在宁知微身上。
  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宁知微不会对他设防,所以池无年有时候能从只言片语中了解到对方在没有遇到他时每天的日常生活——派对,酒会,连牌子都没有听说过的名车或者名表,随手便可挥霍出的万贯财富,仿佛就算现在不是一个数字化的时代,金钱对他们而言也只不过是几串缀着数不清零的数字而已。
  那是一个他连想象都觉得匮乏的世界。然而,宁知微不仅来自于那里,甚至还时刻身处群星闪耀的中心。
  所以,每当宁知微在不经意间说出一些对他而言陌生的名词或者背景时,池无年甚至不愿开口去询问。其实他知道就算他问了,宁知微也只会耐心而认真地解释给他,不会怀抱任何其他的情绪,譬如嘲笑和鄙夷,但他还是不想开口。
  也许在潜意识里,他无时无刻不在如临大敌地提防着一件事,那就是宁知微有朝一日会突然意识到,他和他根本就不来自与同一个世界。这意味着他将不能融入他的生活,不能分享他的思想,就算已经被轻而易举地赋予了以友人的身份站在对方身边面对他母亲的资格,他也没有勇气亲口向那个美丽优雅的女人承认,我是宁知微真正的朋友。
  这两个圈层之间的壁障很厚,也很冷硬,甚至容不下一个简短的词语,比如朋友,又比如……
  池无年想到这,思绪像是突然断了线般停滞了一下。
  比如什么?
  除了朋友,他还想跟宁知微成为什么?
  他想起宁知微不小心吃到爆辣花甲粉时红润肿起的嘴唇,想到他低头抚摸小动物时带着笑意的唇角,想起他喝醉酒后认真又蛮不讲理的神态,想起他的眼睛,他的文学品味,他在把自己称为“朋友”时自然的尾音,想起他的一切。
  心烦意乱。所有情绪都被一层雾样的薄纱蒙了起来,甚至似乎连自己的心都看不清。
  这边,他的心思千头万绪,比一团被缠了几千道的毛线团还杂乱,那厢宁知微本人却是罕见地丧失了对他人情绪的敏锐感知力,仍然处在自己的气头上没脱离出来。
  这些话,他早就想对池无年说很久了,只不过之前一直顾忌对方的情绪,所以从来没有提起过。眼下自己激情澎湃地输出了一通,总算把憋在胸腔里的一腔怒火抒发出来了大半,然而抬起头一看对方的神情,依旧是那副无措中带着迷茫、似乎正在被什么无解的命题困扰不已的鬼样子,他刚消下去的气登时又窜了起来。
  原本平时到了这个时候,看见池无年那副难过的表情,他就该心软了;但是今天宁知微可谓是铁了心想让对方彻底想清楚这是什么一回事,从自己的逻辑怪圈里走出来。所以他也硬下了一颗心,丝毫没有手软,只是道:
  “你想不清楚没关系,可以慢慢想。今天天气不好,我就先走了,有什么事微信联系。”
  说着,他竟然就这么抬步往门外走。池无年还没从自己循环往复的情绪中脱离出来,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眼前的人已经从视野中消失了,直到听见身后开门的声响,才猛地发觉过来,回过头转身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