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时间的停顿，再次开口时，声音里带了一点不愿被察觉出来的颤抖。
  “但如果你真的不是在撒谎，那我也没有资格去怨恨、鄙夷你什么。只是如果你真的能理解我刚才这些话，我希望你把我们之间的事情，无论过去还是当下，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你的妻子。坦诚必须是第一步，至于接下来她的所有反应，我都和你一起承受。如果她不放弃你，那我一定会选择在承担力所能及的后果之后离开，此生不会重新出现在你们面前。”
  说到这，他略微停顿了一下，然后自嘲般苦笑着，说：“也许你还是接受不了这个结果，但池无年，我这次已经做不到自暴自弃、任凭自己堕落下去了。如果这一次，你还是选择瞒天过海地逃避下去，那么我真的会选择自杀。这一点你不用怀疑真伪，我不会骗你的。”
  池无年放在另一侧床边的手在听到最后一句话时猛地抽动了一下，随即用自虐般的力度攥紧了。
  “如果她选择了放弃你，那么她会和你离婚，虽然同样微不足道，除了经济补偿之外，我想不出还有什么能最大限度地弥补我们做过的、伤害她的事。而在尽可能补偿她之后，我会用一个朋友的身份，重新开始和你接触。至于后面会发生什么，我已经没有能力去预想太多了。”
  “我知道自己这样很值得唾弃、甚至连自己都觉得不齿，可笑又可悲。毕竟对一个无辜者的伤害没有方式能够真正消弭，但是……”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直到最后，随着一颗泪珠一起从鼻梁上悄然滑落。
  “但是我做不到就这么放弃你。”
  第89章 隔世游
  在此前的很长一段时间之内，池无年都很固执也很自欺欺人地以为，在经过足足十年的折磨之后，他对宁知微这个人的执念已经只剩下很小的一个角落了。
  尽管这个角落因为始终照射不到阳光而显得泥泞而阴暗，但池无年认为它将永远只局限在那一片阴影之下，不会再生长扩大，也不会再生出更多的奢望。
  所以，在与宁知微重逢之后，他所做的一切都显得冷酷而偏执。他用尽一切方式让对方开始对自己失望，并从中获取些许报复的残忍快意。
  然而，在这转瞬即逝的病态满足离去之后，他感到一片空虚的空白，并且仍然时常午夜梦回到每一个下着雨的夜晚，从睡眠中心如擂鼓地猛然醒来。
  他渐渐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满足于此。
  这对他而言其实是一个很难以接受的结果，毕竟这十年间自己的种种惨淡情态还犹在眼前。
  但真正的心是不会说谎的，他无法假装自己感受不到那股越来越强烈的、想要让宁知微的脸上再次绽放出笑容，想要与对方拥抱的愿望。
  池无年无法忍受自己的贪婪，所以在这段时间内，他在想起宁知微时的情绪中甚至带上了一丝胆怯，第一次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曾经让自己恨极了也爱极了的人。
  曾经他不堪重负地想，不管自己内心发生了什么样的转变，只要不在面上表现出来，他与宁知微之间还是可以一直维持现状，不必去做什么危险的改变。
  但天意就是如此热衷于捉弄这位无神论者。原本的计划在昨天一朝全盘破碎与一个下意识保护宁知微的动作里，他的伪装被人卸下了那层薄如蝉翼的面纱，露出内里青涩脆弱的真相。
  病房之外遥远的走廊上，池无年听到了护士匆匆走过发出的脚步声。那不甚鲜明的嘈杂与此刻病房内极致的静谧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他有些头晕目眩地闭上了眼睛，胃部一阵收缩，感到有些想吐。
  过了很久，久到宁知微几乎以为他就这么精神不支睡了过去，才听见一句用平静语气说出的话撕裂空气传了过来。
  “宁知微，等我出院了，带你去个地方吧。”
  三日之后，池无年拆了绷带，在医生和护士的极力阻止之下一意孤行，提前出了院，只答应随身带着一位家庭医生和急救药品出行，防止伤口突然撕裂带来的剧烈出血。
  一大早就被司机载过来的宁知微等在医院门口，坐在后排座位上盯着医院门口熙攘的人群发呆。
  在池无年的身影出现后，他原来涣散的眼神才有了焦点，下意识想推开门下车，但还是忍住了，等对方在一大堆保镖和护工的簇拥之下拉开后排车门坐到了另一边。
  车门被关上之后，一切喧嚣都被隔绝在门外。不知道是不是池无年提前授意之后的结果，这次司机特意开了一辆加长的商务车，司机与后排之间有厚厚的挡板，能把一切声音都隔断在内。
  “等很久了么。”
  车子在人群的注视之下缓缓驶出停车场，池无年仍旧没什么血色的侧脸朝宁知微的方向略微偏移了一下，淡淡问他。
  虽然语气并没有什么热络的成分，但这句话好歹勉强能够被看成是一句关心，所以宁知微想了想，还是决定顶着尴尬的氛围，尽量对他客气一点：
  “还好，刚来。”
  顿了顿，又道：“你这么早就出院，不会耽误后续的治疗吗？”
  虽说事故的起因都差不多，但池无年这次受伤显然比十年前他那一次要严重多了。自己肩膀上的那点伤口都能因为护理不当而一直困扰他到今天，他已经尝够了这种旧伤复发的滋味，自然不喜欢池无年把这段路给重走一遍。
  只不过，对方仍旧是那副对自己的身体没什么所谓的态度：“公司里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在病床上躺着太浪费时间。”
  宁知微虽然自己没当过总裁，但好歹见证了当年宁士扬一分钟恨不得拆分成三瓣用的样子，所以一时间也找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只好闷闷地应了一下，不做声了。
  车厢内的空气沉寂下来，半晌之后，池无年蓦然开口。
  “而且，我不想让你等得太久。”
  只是一句很简短的陈述，但宁知微的心脏却在听完之后立刻狂跳起来。
  青城在这些年里的变化不可谓不大，所以当汽车行驶在街头，略过无数熟悉或不熟悉的景物时，宁知微都会生出中恍如隔世的错觉，好像这座城市从来没有那样热烈地接纳过自己一般。
  但已经对这里的环境开始陌生，当车子越过高楼大厦的市中心，开始渐渐往那条穿城而过的江流方向行驶的时候，宁知微还是对这次池无年要带自己去的目的地有了几分猜测。
  他想起来早在自己刚刚回到这里时，就曾经从说漏嘴的保镖口中知晓，虽然十年前两人缘分开始的那栋江边别墅已经在一场洪水中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但池无年大概用了什么方法，进行了最大限度的拯救，最起码尽可能地把旧日回忆保存了下来。
  他是个心里藏不住事情的人，想着就忍不住直接开口问道：
  “是要去别墅那里吗？”
  别墅这个词对池无年来说显然很笼统，因为他名下当然不只有这一套别墅形式的房产。但出于两人之间绵延至今的默契，他当然立刻就理解了这个问题的意思，并在沉默片刻之后“嗯”了一下。
  这样的确认让宁知微忍不住对自己接下来的旅程产生了几分带着颤栗的期待，同时近乡情怯也随着前者一起冒出了头来，拔河似的互相争夺着他心脏的两端。
  这段路说长也长，说短也短。还没等宁知微胡思乱想完，加长商务车就驶进了一片看起来颇为眼熟的地带。他一个激灵，立即扒着窗户开始向外窥探，却越看越觉得触目惊心，最后本来热血沸腾的身子也凉了半截。
  数年前那次意料之外的洪水对青城的打击远比他想象中要大。
  由于本来就以自然景观和养生属性为买点，这片别墅区建在了江边一片能够随时俯瞰水景的高地上，与江水距离只有半个指甲盖那么远。
  因此，在灾难到来之时，这里自然是首当其冲，几乎没来得及抗灾抢险就在自然灾害的摧残下毁于一旦。
  一路上路面坑坑洼洼，有些地方还遗留着前几日下雨留下的积水。宁知微看着窗外的破壁残垣，昔日熟悉的景色在此刻像被橡皮擦去一般的素描，愈发因为模糊不清而显得心惊。
  在洪水之后，由于承担的人身和财产损失都是巨大的，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开发商都被这场官司弄得焦头烂额，也没工夫处理后续的重建事宜。再加上这块地方本来就位于城市边缘，眼下又有了安全隐患，便一直被这么闲置了下来，几乎可以说是荒无人烟。
  在复杂的心情之下，车子在那栋他们曾经都最为熟悉的别墅院子前面停下了。
  “下车吧。”
  池无年依旧是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面瘫表情，但不知怎的，宁知微就是十分确信，他在此前的十年里一定经常故地重游。
  相对于对方而言，他自己就显得没那么从容了。下车之后，几乎是每向前走一步，他的心跳就要快上一分，强自抑制着才没有直接失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