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作者:
二十迷川 更新:2025-09-08 08:30 字数:3382
他翻开聊天框,低头查看和沈恪的聊天记录。
和沈恪分手后,两人并没有彻底断联,他没换联系方式,没接过沈恪的电话,却也没舍得拉黑,隔三差五总能收到沈恪发来的信息。
沈恪发给他的事很琐碎,重复率极高,最开始那段时间,沈恪总是迫切地想见他,想跟他当面说清楚,不接受分手的事实。程沛不回应,设置了免打扰,但聊天框里的消息越攒越多,每晚睡前他还是会忍不住打开查看。
这样持续了两三个月,沈恪冷静了不少。当时北城刚入秋天,沈恪读研二,本科的朋友四散,周围安静了许多。沈恪开始试着分享很多东西给他,维持自己的存在感,有时是一段文字,有时是吃饭的图片,有时是简短的视频。
程沛从来不回。
他把自己当做承载沈恪分享欲的容器,对里面满载的,只属于沈恪的执念和不甘视而不见。
程沛指尖上滑,漫无目的地浏览了一圈,在去年十月份,沈恪生日那天停顿了一下。
那天沈恪什么都没拍给他,一向注重仪式感的人什么都没准备,只在快接近凌晨的时候,发了两条互不相干的信息过来。
【你是不是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程沛没回。
过了会儿,沈恪又道【我来青城工作了。】
那天的沈恪没有蛋糕,没有祝福,没有人陪,又在午夜时分,失去了最后那点渺茫的希望。
之后又过了几个月,沈恪的分享欲也开始冷却,到今年年初戛然而止。之后,程沛再没收到过来自对方哪怕一丝一毫的消息。
程沛最终还是没能把文件发出去,拜托了同样有沈恪联系方式的郑妍。
沈恪没一会儿就到了,和郑妍确认了一些细节内容。他私下里满嘴跑火车,但在人前温和礼貌,关键时候很靠得住。
郑妍对他很有好感,表示做沈先生的来访者一定很幸福。
程沛不置可否,将今日的预约归好类,收整起来。
程沛下午才抽出空来去请假,任姐当时正在和自己的律师朋友交涉,看了眼程沛包裹着的左手,没多问什么就准了假。
程沛一个人来了墓园。
雨后的阳光有种明净疏朗的眩晕感,潮湿的水泥地上沾满了枯萎的黄叶。程沛踩着落叶上去,找到陈欣,将那束百合放在了墓前。
墓碑上有道道干涸的雨渍,程沛摆好祭品,默默地拿抹布擦拭。午后墓园基本没什么人,墓碑被阳光照得很温暖。
他和陈欣没有什么话可说,因此从不开口,也不会在陈欣墓前想太多事情。
但或许是前两天的新闻少有地发生在了身边,昨日的那对夫妻对他的冲击度也有些大,他摩挲着自己左手的纱布,第一次在陈欣面前走了神。
陈欣女士是去年的这段时间生病去世的,检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是胃癌晚期,发现晚,病发快,大大小小的医院跑遍,拖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最终还是没能熬过去。
程沛当时在一所私立学校上班,时间紧、压力大,工作上又出现了各种各样的问题,他不得不从学校离职,衣不解带地在医院陪了陈欣半个月的时间。
那半个月是程沛至今不愿想起的噩梦,他失眠、惊悸,呼吸困难。母亲过世后,他接受了一段时间的心理干预,当时的心理医生和他谈起陈欣,问他觉得母亲是一个怎样的人,程沛状态不好,形容不出来,医生便给了他一张量表,上面详细地罗列了很多打分项。
“从你自己的感受出发,这里没有对和错,我们只是简单做一个测试。”
程沛很少去评价自己的母亲,陈欣带给他的感受很复杂。他八岁那年父亲生病去世,陈欣一边抚养他,一边还丈夫治病留下的欠款,吃了很多苦头。
程沛很少惹她生气,尽量做一个懂事的儿子,清楚自己于母亲而言的意义。
但有时也会厌烦对方的管控。
程沛上小学的时候喜欢玩拼图,偷偷攒零花钱去买。陈欣发现后批评他不务正业,说家庭条件拮据,他却贪图享乐,丢掉了他所有的成果。
程沛有写日记的习惯,每晚写完放进抽屉里,里面偶尔抱怨陈欣立下的规矩,例如回家的门禁,吃饭睡觉的时间,还有偶尔从门缝里观察的监视。
陈欣看了,哭着骂他没有良心,说自己辛辛苦苦供他上学,一切都是为他着想,到头来却反要被他指责。
程沛不敢回声,心里充满歉意。
程沛上初中那年,母亲经过媒人的介绍,带他改嫁给了当地的一个保险销售员。
因为工作原因,对方时常喝酒,陈欣性格要强,两人经常吵架。那个人和程沛的生父不同,不懂得迁就陈欣,一边数落陈欣身上剩余的几万块钱债务,一边指责陈欣不肯再生。
陈欣再婚时也不过三十几岁,却一直不肯再要第二个孩子。
两人谁也不肯先让,程沛中学的几年几乎是在无尽的争吵中度过的。大概缺乏理解和爱情的婚姻都是这样,像一盘聚不起来的散沙,且不管他们的争执因何而起,最终都会落到“带来的儿子是拖油瓶”这个话题上。
程沛厌倦回家,不想听来自母亲翻来覆去的哭诉,每每隔着门板听到里面的吵闹声,就会立马转身。
他回避的次数越来越多,直到某天,他躲在安全通道的楼梯口,和因为电梯故障爬楼上来的方修远撞到了一起。
程沛就是在那个时候和这个新搬来的邻居产生了交集,开始了自己堪称灾难的暗恋。
程沛高一那年有了自己的第一部手机,加了一些同学的社交账号,偶尔会进行联系。
学校禁止带手机进校园,程沛便养成了随手清理聊天记录的习惯,然后锁在房间的抽屉里,不担心陈欣是否会偷偷查看。
而程沛的日记则留在学校,自打高中和方修远进入了同一个班级,日记里对方名字出现的频率便直线上升,伴随着一些难以表达出口的语句,存在于日记的每一页。
日记被偶然公开后,程沛迎来了人生的第一场公开处刑。
当时的程沛生活在小县城,喜欢上谁不重要,但早恋,对象还是同性,简直要在生活的圈子里炸起浪花。
消息不胫而走,在学校里渐渐扩散。直到有一天,母亲闯进他的房间,将他的日记从书包里翻出来,发疯似地撕掉,然后在程沛愣神间,一巴掌打了过来。
那一巴掌打碎了程沛长期以来用以粉饰太平的面具,也打碎了他的自尊,将程沛彻底架在了火架上炙烤。
他被迫向学校请了假,整日被关在房间里。陈欣生了大气,要他闭门思过。
那之后没多久,家里再次爆发了一场大规模的争吵。
起因是继父跟人出门喝酒,酒桌上喝多了发生了口角。对方言语中失了分寸,拿程沛的事情取笑,称对方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摊上一个母老虎也就罢了,还搭了一个同性恋的儿子。
继父被人揶揄得抬不起头,争辩了几句,结果急了眼,两人打了起来。
陈欣不知道内情,把人从派出所领回来后,忍不住数落了几句,继父却摔了东西,带着酒气怒骂。
程沛至今记得自己那天听到的话。
那是个夏天,夜里很闷,也很静,程沛失神地坐在门边,手指微微发抖。
“要不是你带来的那赔钱货干出的这种不要脸的破事,我至于被人戳脊梁骨?”
“有病就去治,丢人现眼,都他妈是你惯出来的!”
程沛靠在门板上,觉得时间好像静止了。
那是他第一次产生类似于意识出走的感觉,好像身体和感官短暂地不属于自己了,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客厅里传来母亲的怒斥和一记响亮的耳光。
不知过了多久,母亲打开了房门,客厅里早已空无一人,时钟行走的滴答声回荡在耳边。
陈欣蹲下身,抱住了他,有记忆以来,除了父亲去世的那天,她从未抱得那样用力,眼泪几乎要把程沛烫伤。
“不争气。”她埋怨程沛,却说,“妈妈只有你啊。”
那天过后没过多久,陈欣提出了离婚,她什么都没要,像来时那样,孑然地带着他离开。
她和程沛再次变成了相依为命的两个人,仿佛这几年的嘈杂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
程沛从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去形容母亲,他不明白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为什么会有如此多复杂的情感。
支持、袒护,却也阻挠、毁灭。
她为了程沛再嫁,又为了程沛离婚,好像程沛的存在只给她带来了无尽的痛苦。而作为苦难的根源,程沛从不对她妄加评判。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十分抵触母亲的拥抱,厌倦和母亲聊天,并且羞于对母亲说爱。
但他仍怀有对陈欣的愧疚,一直到今天。
程沛从墓园出来的时候接到了房东打来的电话,对方称新租客已经找到,对方约好了傍晚六点去看房,问程沛有没有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