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作者:又生      更新:2025-09-09 09:20      字数:3261
  鸣鞭过后,百官上朝。
  ——“众卿平身。”
  这场朝会的规模不亚于正旦宫宴,因先帝朝有成制,大考之后的第一年,天下诸司官十二月二十五日到京朝觐考察,入京官吏多达两千人。
  林佩奏事一向令人赏心悦目,首先是中心思想明确,其次是典、显、浅,即使时间很长,听起来也不觉得累。
  经过一年的调理,各地黄册与鱼鳞册恢复永熙初年清明真实的景况,朝廷控制的纳税田多出三百万顷。土地清丈之后,田赋力役的统一使各项苛捐杂税被免除,进一步减免了底层农民的负担。在征收办法上,计田纳银的手段减免了大量转运耗费,使税收更灵活、更透明。
  ——“今岁共收农税两千一百万两,晋北布政使李良夜虑周藻密而不涉于粗疏,户部侍郎万怀意深韵远而不失之径直,关内侯赵裕方轨物范世,吏部、刑部不避斧钺,乃成此功业。”
  林佩重点奏报税制调整的成果,而后提起吏部专科附试之事,过渡至礼部正在编纂的各类典籍,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朱昱修道:“林相,且慢。”
  第48章 君臣戏
  林佩的衣摆动了一下, 身子还没有挪动,听到皇帝叫住自己,躬身候命。
  朱昱修的手紧了紧, 开口道:“朕问你一件事。”
  林佩道:“陛下请问。”
  朱昱修道:“清丈之后多出的三百万顷土地, 朕听闻主要是来自于地方豪强和贪官污吏之前的隐匿, 都多少年没管了, 突然让他们交这些税,不会有人抗议吗?”
  后排官员听见前面传来的青涩而稚嫩的声音,意识到这是朱昱修在问话, 纷纷屏息。
  林佩平视着御前烛火, 表情的变化几乎不可察觉。
  他心中三分惊奇,三分欣慰, 余下是审慎。
  不知何时起,小皇帝似乎有了自己的思考,这个问题不仅仅是本身很犀利, 当此场合问出来,更有要与他对戏的意思。
  “陛下所言极是。”林佩再三考量,决定接住小皇帝抛来的戏, “但是臣等不怕。”
  朱昱修道:“为何?”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豪强与贪官能为祸地方, 无非互相勾连互相庇护,然而天下万民也有靠山,这座靠山便是陛下。”林佩提起身前的绶佩,跪地言道, “年初,礼部奉陛下旨意削减宫中各项开支,成效斐然, 人心整肃,陛下能体恤万民,以身作则,地方自当斩钉截铁贯彻到底,岂敢不服政令?即便一两个冥顽不化的,也如螳臂当车,必粉身碎骨。”
  朱昱修摸了一下鼻子,顺便道:“礼部做的好,应予以嘉奖。”
  “陛下圣明。”林佩恳切道,“礼部如今正在为国编纂兴和大典,为的是推广切关实用的学问研究,为社稷培养人才,臣请每年拨二百万款,但只愿斗水活鳞,中兴国运。”
  朱昱修看着林佩灼灼目光,一时怔愣。
  他只想了怎么问,没想怎么回,更没想到戏一开腔就得唱全套。
  陆洗苦笑一下,摇了摇头:“陛下,林相说的这是两回事情,不可混谈。”
  朱昱修道:“你不要插话,待会儿朕还有别的事问你。”
  陆洗一顿,闭嘴,退回去。
  殿堂两侧几十支笔杆匆匆在纸上来回。
  百官站得笔直,不敢再议论。
  朱昱修吸一口气,正色道:“礼部。”
  方时镜稳步走到御前:“陛下,臣礼部尚书方时镜。”
  朱昱修道:“古人言,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你就是朝廷的这面镜子,二百万两银若是不够,再问户部要。”
  方时镜袖子轻颤,老泪纵横:“臣万死不辞。”
  林佩起身,顺手扶起方时镜,回头看了于染一眼,退至文官队列之中。
  此方唱罢,彼方登场。
  陆洗预咳一声:“陛下,臣也写了述职的本子。”
  朱昱修看见陆洗,神色立即放松下来:“你读吧,朕现在好好听。”
  陆洗道:“臣没有什么太大的功绩,就是挣了些钱。”
  朱昱修道:“多少钱?”
  陆洗道:“合计一千万两。”
  朱昱修呵欠打到一半,捂住嘴道:“多少?”
  陆洗道:“工商税七百余万两,杂色收入三百余万两,合计一千万两,陛下。”
  这句话说完,满朝文武的脸色都有些变化。
  阜国自建国以来重农抑商,工商税一直只占财政收入的三成,陆洗所奏的一千万两虽然仍不如农业税,但体量已达到农税的一半,比往年多出一大截,可谓前无古人之新举。
  陆洗打开奏本,开读正文。
  北方开放贸易,广宁、哈密两条线上关税进项二百余万两,浙东、江宁、大湖三处织染局丝绸贸易进项二百余万两,盐商、茶商、冶商、船钞商、香商、蜡商等进项二百余万两。
  官私合营制度的推行极大地活跃了民间市场,配合大阜宝钞的发行取得了惊人的成效。
  陆洗的行文不如林佩,其中直白的句子是他自己写的,文采斐然的则是找人代写的,能听出拼凑痕迹,但无论瑕疵再多,终也掩盖不住一千万两进项的光芒。
  “陆相真是全才。”朱昱修惊喜道,“邦交在行,兴工也在行,干一事成一事。”
  陆洗道:“臣年初夸下海口,要让国库盈收在三年之内翻倍,这只是一小步。”
  朱昱修道:“朕也有事要问你。”
  陆洗道:“陛下请问。”
  朱昱修道:“朕听说抄没郑国公府时发现了大批金银珠宝,数量有多少?”
  陆洗微笑:“陛下明察秋毫。”
  他心中觉得不公平,凭何小皇帝和林佩唱的是戏,给他的却是一只不怀好意的钩子,但很快他又从小皇帝的语气之中辨识出了一丝欲盖弥彰的偏宠,于是夹起尾巴,不再邀功。
  朱昱修等了等,发现没有下文,继续问道:“数量有多少呢?”
  “陛下,臣记得报的是……”陆洗抿一下唇,作出回答,“折白银十万两。”
  朱昱修一笑:“他这辈子若只贪墨十万两,那好像有点冤枉啊。”
  陆洗道:“是少了,这只是府上,还有几处庄园尚未统计,臣尽快再给陛下报一个数。”
  朱昱修道:“不必了,把这笔钱添作腊赐,是多是少,你自己斟酌。”
  陆洗领旨。
  一提起腊赐,文武百官齐呼圣明。
  中书省之后,五府、六部、九寺、地方官吏按顺序奏事。
  朱昱修安坐龙椅之上,看着殿外飘飞如絮,用慵懒的语气答复其余臣子。
  他对自己今天的表现已经很满意,虽也有一时意料之外,但左右丞相没有再当着面吵架,连一句拌嘴的没有,这就算是劝和了。
  兴和元年年末的这场朝会,喜报频传,百花齐放,终以祥和的钟声收尾。
  经过两年休养生息,阜国国情悄然好转。国库岁入较前年增长三成有余,物价平稳,民生改善;秋收粮仓充实,可支半年之用;邦交稳固,边关已三月未闻战事,贸易日渐繁荣;广南政通人和,版图统一,渐显盛世气象。
  *
  退朝之时,飞雪仍未停。
  宫墙内外玉树琼枝,宛如一层纯白绸缎轻轻盖下。
  林佩把手拢在袖子里,捂紧暖炉。
  “知言。”陆洗凑到他身边,搓着手道,“你说陛下是怎么知道多出的土地从哪里来,又怎么知道郑国公府掘地三尺发现金银珠宝的?是不是你告诉他的?”
  林佩道:“不是我。”
  陆洗斜过身子,观察了一下林佩的神情,笑问道:“真不是你?”
  林佩道:“我现在哪儿还敢骗你,陆大人。”
  陆洗捏起下巴:“那说明他外面有人了。”
  “什么叫外面有人?为何你身上总带着一股歪风邪气呢?”林佩本来不想说话,还是忍不住皱起眉毛,纠正道,“陛下豁然开窍,顿悟天机,难道不是好事吗?”
  才几句话,寒风灌入喉咙,立即咳嗽起来。
  陆洗连忙轻拍其后背,柔声道:“只是咱俩之间说说而已,过去这一年,你我春种秋收,不白辛苦。”
  林佩怕风寒,不说话了。
  陆洗道:“往后还有许多事要仰仗你,你可不能生病。”
  二人正并肩走,身旁走过一列武官。
  武官的笼巾左插貂尾,与文官的禽羽不同。
  林佩和陆洗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看着几位将军飒爽的背影远去。
  ——“明大都督节后可要去杜公家中拜年,我与你一道哇。”
  ——“贺同知你先去,本督处理完边报再去,轮流热闹。”
  ——“岂敢,那我索性也把屯田之事奏了再去。”
  ——“瑞雪兆丰年,今年可是个好年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