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作者:又生      更新:2025-09-09 09:20      字数:3340
  林佩对五军都督府一向慎重,哪怕最艰难的时候也从未动过军饷,只按成制发调兵令,从不查问细节。他很清醒的知道,五军势力盘根错节,只可制衡,不可入局,兵部之所以能调动这几位将军,也不是因为有权,而恰恰是因为只调兵不统兵。
  但他只是稍稍留意了一下陆洗的眼神,就觉出陆洗的想法和自己不一样。
  陆洗看五军都督的眼神之中藏着一种对尚未得手的宝物的垂涎,梁冠上的饰品并不足以把军政之间的界线划清,他能感觉出陆洗是想把手伸过去的。
  林佩记得陆洗下一步要在北方建立新军、驻军屯田,这不仅与兵制紧密相关,还牵涉迁都。现在皇帝渐渐大了,多年以后天下局势还能否在掌控之中,在他心里是个未知之数。
  二人回到文辉阁。
  堂前灯笼换了新的,大红气派。
  林佩脱下斗篷,抬起头看灯笼上的福字。
  “这五福写的真好。”陆洗把暖炉拿过来,往里添了两块炭火,塞回林佩的手中,“一为长寿,二为富贵,三为康宁,四为好德,五为善终。”
  林佩道:“陆大人,我们该讨论明年的度支了。”
  陆洗一笑:“还没讨论不就被你支走二百万两了么,说我抢夺户部财权,也没见你让过。”
  林佩道:“圣上问话,不容不答。”
  陆洗道:“算了,原谅你了。”
  林佩道:“我没打算道歉,除了礼部,刑部之后修订律法也还会有一些开支,但这些都不在我今日要与你讨论的范围之内。”
  陆洗的脸上尽是无奈,笑着叹了口气。
  风吹过,屋檐雪落。
  灯笼在檐下吱呀摇晃。
  “来吧。”林佩转身往里走,“到我屋里来。”
  第49章 兵制
  竹帘掀起。
  窗外飞雪如画。
  林佩勤政, 年底事务都处理完了,眼下的书房很清净。
  案几上一方古砚静置,墨香隐隐。几卷书册整齐地摞在一旁, 书页微卷。
  紫砂壶中茶汤清澈, 几片茶叶在水中舒展, 仿佛隔绝了天下事, 只余安然。
  林佩正要请,转头便看到陆洗把茶水倒了。
  “公署里的龙井都是陈年旧茶。”陆洗拿出一个罐子,“我给你换点儿上档次的。”
  “……”林佩张了张口, 又把话咽回去, 坐到榻上抱起双膝。
  壶中水开始发出细微的响声。
  陆洗一把提起,手腕微转。
  水流如银丝落入杯中。
  茶叶渐渐苏醒。
  再次注水, 水柱忽高忽低,豆花香渐渐溢出,茶汤清亮如一汪春水。
  林佩斜倚扶手, 毫不掩饰地盯着人看。
  陆洗沏好了茶,问道:“茶罐子你一般存哪儿?”
  林佩道:“你身后的柜子,门打开, 第二格。”
  陆洗转身打开, 一时怔住。
  但见里面整齐地摆放着龙井、天池、松萝、罗芥、虎丘、武夷等几种雨前名品。
  陆洗扬起眉毛:“都有你不早说。”
  林佩微笑:“茶叶年年有, 但陆大人这凤凰三点头的手上功夫非寻常可见。”
  陆洗一声叹息:“有什么好东西我只想着分给你,你就知道戏弄我。”
  林佩道:“岂敢,柜子里还放着一件宝贝,劳烦陆大人把它拿出来, 在最下面的格子。”
  陆洗弯下腰,伸手进去,抓出一个纸鸢。
  纸鸢还没有上彩, 只用竹条扎出形状再蒙了一层素纸,纸面发黄,像是放过了许多年。
  林佩端起茶盏一闻,道是好茶:“这是我刚进中书省时带来的,本想偷闲把它画好,结果一拖再拖直到现在,我也没舍得扔,今日定要把心愿了了。”
  陆洗撩开衣摆坐下,眼里几分期许:“等开春我与你一同去放。”
  林佩笑了笑,爬起来,坐直身子:“我们谈正事。”
  炭火烧得正旺,空气中泛起透明的波纹。
  瓷盘之上抹开颜色,藤黄和曙红逐渐融合成橘橙。
  林佩接过纸鸢,提笔蘸颜料,心中闪过一念不舍。
  他知道陆洗在迁都北伐之事上与自己观点不同,二人求同存异走到这一步属实不易,但为阜国前程,为了给那张染血的状元卷作出回答,在必要的时刻他必须面对矛盾。
  陆洗把林佩的那份欲说还休看在眼中。
  二人的立场没变,与之前不同的是,因为朝夕相处,一听对方的语气,一看对方的眼神,甚至感受一次对方的呼吸,都能猜到对方外表之下的真实想法。
  “你还记得去年我与你说的计划吗?”陆洗先挑明道,“我看过户部的账,五军都督府每年军饷一千八百万两,如果在北三省训练新军、驻军屯田,头几年军饷还会高出八百万两,再加力役,便是近千万两的代价,我一人做不了主,正要与你商量。”
  林佩点了点头:“五军之间的关系,即便我不说你也一定会去深挖,所以我现在一五一十地告诉你,你听着。”
  毛笔侧锋掠过纸面。
  “阜国建国之初,京城设大都督府,先帝将其改为中、左、右、前、后五军都督府,各府领京军二万,掌管全国卫所军籍十余万。遇有战事,如征讨、镇戍、训练,兵部奉旨调军,都督府统军执行。”
  中心花瓣有松有紧,错落有致。
  “前军都督府辖广南、桂南两处地方都司,都督明轩是曹国公之后,娶韩国公之女,与杜尚书乃是连襟,亲近六部,乃人尽皆知的儒将;”
  “左军领湖广、江浙二处都司,都督章慎曾是毓王府参军,右军领雍西、川西两处都司,都督邱祥曾在东宫卫队,二人同年武选,同凭军功晋升,却也同台争斗,一直不对付;”
  “中军都督朱迟年二十二,精通武术,喜爱兵器,反对以文制武,却没有真正上过战场,实际事务皆由部将代劳。”
  笔尖蘸取朱膘,接着画出由深至浅的外层小花瓣。
  林佩以捻笔之势正要画大花瓣,被陆洗扯了一下。
  “一个牵线木偶,一对斗鱼,一只绣花枕头。”陆洗笑道,“难怪你敢放吴清川随陛下去平北,自己独守直隶。”
  “不仅是阵营之争,立场之争,还有新旧之争,门第之争。”林佩垂着眼眸,摆平纸面,“现在说后军。后军左都督秦招三代将门,沉稳老练;后军右都督闻远,年轻有为,善于筹谋。这二人,且也熬着呢。”
  大小花瓣依次绘出,色中有水,水中有色,虚实结合。
  陆洗道:“后军都督府的事,我在平北听说过一些,大抵是如此。”
  林佩道:“其余的你如果不信,可以自己去打听。”
  陆洗道:“知言,我信任你,但我也知道你的想法。”
  二人面对面地坐。
  铜镜印着两袭红底织金的蟒袍。
  屏风透出两个讳莫如深的人影。
  文辉阁一众官吏等候在堂中,谁也不敢进去禀事。
  温迎备好了姜汤,站在屏风后面。
  时近黄昏,晚霞染红窗框。
  林佩歇歇眼,转了一下手腕。
  纸鸢上十五朵牡丹组成蝴蝶寻芳纹样,灯下流光溢彩,给整间屋子添了鲜艳。但这份鲜艳还没有干透,湿湿软软的,好似吹一口气就会改变模样。
  “你把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告诉我,就像第一回在青霖那样,是想让我知难而退,并没有和我商量的意思。”陆洗抓起那支画笔,顺着笔杆往上,握住林佩的手腕,“你这人,早早给我画好了格子,也偶尔愿意进来与我话温存,就是不让我踏出去半步。”
  林佩在作画时还气定神闲,此刻手心突然渗出汗来,觉得无处可藏。
  “收复北方失地需要三个条件,一是军队,二是名义,三是稳定的后方。”林佩道,“这三个条件我都可以设法满足你,但我不能允许你打破五军的平衡,我也不赞同迁都。”
  陆洗道:“我提改动兵制和迁都了吗?”
  林佩道:“没有,希望只是我的错觉。”
  陆洗笑了:“那你对了,我不只是想,还要这么做。”
  林佩握起拳放在唇边。
  一丝腥气缠在喉咙里,咳不出,咽不下。
  陆洗递去帕子:“与鞑靼发生战事才过去一年,你是不是就忘了,北方还有二三十万精壮胡族军队正对中原虎视眈眈,只要嗅到我们有一丝懈怠,他们立刻就会南下侵略。”
  林佩谢过:“我没有忘,我同意在北方训练新军,但这支新军它不能跟着你姓陆。”
  陆洗坐到林佩身边:“我不是想要兵权。”
  林佩抬起眼,定定地看着他。
  丹红的夕光照在纸鸢上,渐渐干涸了颜料。
  陆洗笑叹口气。
  他能看出林佩的心思,而林佩也看穿了他。
  “我承认,我想要兵权。”陆洗坦白,“我想要的是一支团结一心、攻无不克的军队,而不是你替我从各个都督府七拼八凑出来的乌合之众。我想要调兵兼统兵之权,要北直隶直接指挥整个北方的军事,这才是迁都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