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作者:又生      更新:2025-09-09 10:36      字数:3297
  鬼力赤停下脚步:“不是这样,你不必自责。”
  阿罗出道:“我怎能不自责。”
  鬼力赤率性一笑, 拾起碎石丢向河对岸的草丛,眼神渐渐变得坚毅:“踏灭别人的篝火不能让草原上的月亮更明亮,三年之内鞑靼和阜国必有一场大战,叔父的计谋虽然未能阻挠阜国迁都,但也整整拖延了他们一年,为我们赢得了眼下的时机。”
  “大汗英武。”阿罗出捂胸行礼,眼中泛起一层薄雾,“陆洗、林佩虽是人杰,但我鞑靼的雄主亦如草原初升的太阳,长生天在上,这一战,定要让汉人知道谁才是天命所归。”
  号角吹响。
  正南方的沙石堆里燃起一团烈火。
  鬼力赤从小就渴望成为如他的父汗那样刚强的勇士,但事与愿违,一直以来他的父汗栽培的是他的兄长,对年幼的他从来只有忽视和放养。
  夺回汗位之后,他每天仍要亲手在帐子南边堆起沙石火祭先祖,为的就是让父汗在天之灵看到自己的勇气,向父汗证明自己的实力。
  火焰熄灭,红白纸化为灰烬。
  鬼力赤走进军帐。
  一众部将跟随其后,列坐左右。
  科布多部的脱火率先起身行礼,他披着黑狼皮大氅,身形魁梧如熊,腰间悬着的一柄弯刀缺口累累,是与瓦剌血战留下的印记。此人悍勇无双,但性情暴烈,只听强者号令。
  克鲁伦部的阿鲁台斜倚在毛毡上,指尖摩挲着银杯边缘。他年约四十,面容阴鸷,是草原东部出了名的狡狐,擅以最小的代价和兀良哈和阜国守军换取最大的利益。
  迤都部的亦思因七年前奇袭大同而声名鹊起。他行动迅捷,不畏艰险,多次为王庭出生入死,其左颊一道贯穿至脖颈的刀疤便是上次在营州仓库留下的。
  “各位将军。”鬼力赤展开一张羊皮地图,手按在燕山以南的区域,“从前阜国的京都在金陵,我们的骑兵冲到秦河边,他们的援兵往往还在河中卫磨蹭,可现在——他们迁都了。”
  他先用指尖点了点北京,然后划出一条线,从宣府直指独石口:“经过亦思将军的试探,他们从宣府大营发兵到边境只需七日,如果是精锐骑兵,三日即可抵达。”
  脱火一拍桌子,喝道:“趁他们扎根未稳,我们合兵一处直冲宣府,杀他个措手不及。”
  阿鲁台道:“不行,我们和他们签的议和条约还在,五年内不得靠近云河源头,还有两年,现在大举出兵没有名义,再者宣府大营如今修得固若金汤,强攻城池也不是我们的长处。”
  鬼力赤道:“阿鲁台说的好,我有一个法子,诸位静听。”
  亦思道:“请大汗示下。”
  鬼力赤道:“他们的朝廷是牵过来了,可是,这么多人口从南往北,粮食没那么快能供应得上,我们可以发挥轻骑灵活机动的优势,多线多点同时发动进攻,让他们疲于奔命,无法集中力量,这样消耗下去,等他们国库空虚之际,就是我们大举进兵之时。”
  此言不虚。
  阜国对鞑靼的历次反击之中十次有八次是缺粮自退,一百石粮食从金陵、湖广运到独石口,差遣人工需要用粮、中途转运会有耗费、漕吏难免上下其手,真正到达前线的至多只有三四十石,冬天严寒,军需消耗增大,十万军队一年开支就要将近一千万两银,按这个速度,如果阜国不改变以攻为守的策略,这两年积累的本钱很快又会消耗殆尽。
  众部将听了纷纷点头。
  炭盆冒出火星,映照着一张张亢奋的面容。
  鬼力赤走到帐前掀开毡帘。
  百千骑兵正在原野上演练迂回包抄,扬尘被朝霞染成红色。
  “脱火。”鬼力赤握紧刀鞘转身,“你请带五千骑佯攻凉州卫,只烧哨站和庄稼地,不要正面起冲突。”
  “是!”脱火蘸血涂面,目射凶光。
  鬼力赤把目光转向东侧:“阿鲁台,你带三千骑游弋在广宁外围,骚扰商队,抢夺财货。”
  阿鲁台放下银杯,弯腰行礼。
  ——“亦思。”
  鬼力赤深吸口气,走到亦思面前。
  亦思咬牙含泪道:“大汗,我两度败于陆洗之手,一次被生擒为人质,受尽屈辱,一次被他们追在屁股后面跑,还赔了马匹,我真是……”
  “不是你的错,第一次是我大意轻敌指挥失当,第二次是我有意试探阜国军队的反应速度。”鬼力赤稍作停顿,重拍他的肩膀一下,笑道,“这次你不要贸然出击,就留在迤都,磨好刀,养好弓,很快我会给你一雪前耻的机会。”
  亦思郑重地点了点头。
  晨光刺破云层时,号角声响彻营地。
  鬼力赤站在祭火堆前,接过碗。
  羊血冒着热气,血沫在碗边凝结成暗红的痂。
  他仰头饮尽,喉结滚动间,血水顺着脖颈滴溅在铠甲上。
  北风拂动旗帜。
  他拔出马刀斩碎陶碗。
  刀口所对的方向正是北京。
  *
  一连几道八百里加急军报打破了阜国迁都之后的平静。
  ——“兵部呈:谨奏为凉州边患事。四月初二日卯时,鞑靼骑兵数千突袭凉州卫,纵火焚烧新播麦田百余顷,沿途墩台哨站尽遭焚毁。凉州地瘠民贫,今岁春耕已毁,恐秋粮无收。乞调兵马协防,并速拨钱粮赈济边民。”
  ——“兵部呈:谨奏为广宁商路遭劫事。五月初三日巳时,鞑靼游骑截杀广宁古道商队,劫走绸缎千匹、茶砖五百篓,并焚毁粮车三十驾。商贾死伤七十余人,尸首弃于道旁。贼寇行前留箭书,称‘此乃取利之始’,请严令各关隘盘查,以防细作混入。”
  陆洗往兵部报送之后,连夜往平辽总督府制定对策。
  *
  平辽总督府内人影匆匆,吏员捧着卷宗疾走。
  院外马蹄声不间断。朱漆火印的加急军报摔在案头,震得茶盏漾起涟漪。
  陆洗跃下马背时,闻远也从宣府大营赶到。
  总督府众人正厅议事。
  陆洗道:“先说凉州卫那边如何?”
  宋轶道:“张斌率军击退鞑靼三次袭扰,斩首百余,现正加固城防,请求拨调三十万石军粮,欲趁敌退兵之际出塞追击。”
  陆洗道:“广宁卫呢?”
  宋轶道:“李虢设伏大破敌军,缴获战马五十匹,已上书请命,愿率精骑出关扫荡残寇,唯军粮仅够半月之用,盼朝廷速发补给。”
  宋轶点起烛台。
  宣府、大同、独石的地图挂在中间。
  晋北、辽北的舆图分开悬挂,一张在左边,一张在右边。
  一位将官道:“凉州、广宁二处是边防要冲,应立即拨粮。”
  自宣府主动追击取得胜利以来,边境各要塞均开始采用积极的防御策略,取得了良好的成效,所以此时一众将官认为应当延续原有的方式。
  闻远道:“陆相,你怎么看?”
  “鞑靼在转变打法。”陆洗用丹砂在地图上勾画遭到骚扰的地点,“之前攻独石道时,鬼力赤把十万主力全压在居庸关前,但最近这几次他们是分拨来的,每拨人数不过万,都是轻骑兵,没打多久之后又回撤,后面也没有大部队跟来。”
  闻远道:“是,这样的打法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想让我们把宣府大营的兵力散开,然后直取北京,要么是想让我们疲于奔命,忙中出错,暴露出可趁之机。”
  朱红的标记如星火燎原。
  陆洗的视线来回移动,最终落在各营附近的田地之上。
  草原部族机动、灵活且富有韧劲,是不大可能会在一条死路上走到底的,之所以反复失利还要反复进犯,一定有更深的图谋。
  “拿凉州和广宁的军屯册来。”陆洗突然道。
  第79章 迆都(一)
  各卫所的军屯册悉数呈到公案上。
  陆洗发现连月以来各营皆因出城追击敌军而降低了屯田的人员比例, 更糟的是鞑靼前来骚扰的时机几乎都卡在当地作物播种之际,导致近半数的田地荒废。
  这一季的影响暂时还看不出来,可持续到秋后, 粮食无法自足的问题必然要暴露。
  算到这里, 众人幡然醒悟, 先前亦思对鹞儿岭发动攻击只是为了试探他们的防御策略。
  “看来这几次鞑靼的进犯不是单独行动, 而是有统一的指挥。”闻远道,“他们虚虚实实,意在分散我们的兵力, 打乱我们屯田, 直至我们把这几年国库里攒下的钱粮消耗掉。”
  陆洗道:“不错,他们的轻骑随时可以撤回乌兰城, 可秋后我们的南粮北调一旦供应不上,再来几场天灾,朝局就会有变数。”
  闻远道:“可是如果我们关起城门不主动出击, 他们又会变本加厉,导致各卫所再次失去对塞外的控制,前功尽弃。”
  众将官一阵沉默。
  陆洗摸着扳指上的翡翠。
  那玉面被磨得晶莹发亮, 映出辣绿色的光, 似人心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