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作者:
又生 更新:2025-09-09 10:36 字数:3256
夕阳西下,战场上尸横遍野。
这一战双方都付出了惨重代价,却谁也没能取得决定性胜利。
*
秋深,迤都城外草原逐渐枯黄。
双方的这场对峙已经持续三个多月,局面就像河流渐渐封冻,没有一丝改变的迹象。
陆洗知道鬼力赤在等着冬天到来。
冬天一到,道路冰封,物资运转困难,军心将不攻自破。
此时谁的补给线更长、谁跋涉得更远,谁就面临着被极寒吞噬的危险。
但这一次不同了。
他的手中有和鬼力赤对抗到底的本钱。
平辽总督府从河中卫所征调的援军正沿官道向北行进。
队伍中辎重车辆连绵数里,载着新铸的枪炮、箭矢与厚实的夹棉铠甲。
秦招带出来的这支队伍虽非精锐但胜在稳重,每过一城便轮换驮马,确保每日行四十里,算着日子腊月前必能抵达。
工部已按期把军粮运到宣府大营,只要沿途官道不被截断,便勉强可以撑过今年冬天。
兵部派来的官员此时都在督垦,将独石口至莫邪堡的土地编为军田之后,边挖沟渠引河水灌溉,边埋铁蒺藜防鞑靼游骑劫掠,来年夏收可保三十万石收成,减轻后续运粮压力。
初雪落时,陆洗一人出营观景。
北风卷沙砾掠过战场,旌旗冻如铁片。
哨兵踩着冻土来回踱步,呵出的白气在须眉上结出冰晶。
战场上布满箭坑和焦痕,几只瘦鸦在残骸间啄啃。
远处迤都城墙上的火把像将熄未熄的炭。
陆洗弯腰捡起一枚锈迹斑斑的箭镞,吹了口气,收进撒袋。
他心中感叹鬼力赤无愧为一代天可汗,其人不仅是勇武过人,而且擅于吸取经验教训,能屈能伸,有大谋略。
鬼力赤一来,鞑靼全军的士气便如旱地逢霖。
“不过……你早晚要输在一件事上。”陆洗顿了顿,暗自道,“你不得此地民心。”
城镇里的百姓对于游牧部族而言本来就是待宰割的牛羊,只有他还清楚的记得——这里曾经是三十万人安居乐业的家园。
陆洗回到帐中,提笔给朝廷写去一封信函。
【谨呈钧鉴:臣洗谨顿首再拜,北方新附之土虽已归朝廷,然民久染胡俗,不知衣冠礼乐,犹畜群奔逐于草野。伏乞暂弛成法,许臣便宜行事:一则招抚流亡,授田免赋,使野有耕稼;二则简拔边军健卒兼领屯垦、巡防之责,以兵养民;三则宽商贾之禁,引直隶、河中富民北上,开榷场、通有无。如此军民两便,缓以岁月,使荒瘠之壤复现繁荣之象。】
这封信呈到中书省的案头仅一日就得到受理。
林佩在批文信封中夹了一张纸条。
【记得按时吃饭。】
陆洗看着林佩的这行草书,扒来一张白纸,写下“我也想你”四个大字,险些就要装进八百里加急的信筒里。
但当他看见驿卒的脸被风吹得紫红干裂,还是把这张纸连同自己的思念揉进了掌心。
鏖战仍未结束,他要坚守此地。
他在等鬼力赤落入圈套。
*
迤都城墙的缺口处,鞑靼士兵挥舞着皮鞭驱赶奴隶搬运石料、修补墙体。
亦思抽出长刀架在磨石上:“这些两脚羊修了几个月还没修完,真是废物。”
鬼力赤挥起刚磨好的腰刀,一记劈砍,将木桩卸为六块。
磨刀霍霍,白刃擦出火花。
“原本以为到了冬季他们物资匮乏、粮草短缺自然就会撤走,可据前线探报,陆洗从平北、河中等地调集了一批能人来治理地方,不仅统计户籍田地,还教百姓营造、锻铸、耕种之术,看来今年冬天他们是铁心不走了。”鬼力赤道,“如果等到明年春天,让他们把军户调到云河一带屯田,夏季产出粮食来,往后我们就再难直下中原。”
亦思道:“说到这里就来气,阿鲁台那只老狐狸,才被闻远赶出几里地就往东边逃回克鲁伦部了,不及脱火将军勇武之万一。”
提起战死的部下,鬼力赤收起刀,一声叹息。
亦思擦去胡子里的冰渣,红着眼道:“风雪封山,我们不好过,他们也不好过,事已至此,就在今夜替脱火将军报仇吧。”
鬼力赤看着灰蒙的天空,点了点头:“今夜为脱火将军举办葬礼,各军穿好甲衣,听我号令,随我突袭敌营。”
入夜,迤都城下燃起九堆祭火。
脱火的假体以白毡包裹,面朝北方安放在柏木搭建的灵台上,身下铺着狼皮。巫师把酒缓缓浇在灵前,拔出短刀割断自己一绺发辫,点燃后丢进灵台。
火光顿时腾起,青烟弥散。
“为脱火将军报仇!”一名满脸刀疤的老兵嘶哑着嗓子喊道,“砍下阜军头颅祭他的亡灵!”
鞑靼军士捶打胸膛,发出低沉的吼声。
鬼力赤目光扫过众人,缓缓举起手中的钢刀,刀尖直指南方阜军营寨。
“呼——嗬!”
夜幕之中,马蹄踏过冻土,白雪倒卷。
第83章 迆都(五)
——“报!”
传讯兵夜奔三里路, 喘着粗气道:“陆相,闻将军,鞑靼骑兵大队果然从迤都出动, 朝我军大营袭来, 他们终于按捺不住了。”
晓月隐入云层, 夜色如墨浸染整片原野。
阜国军营中一片寂静。
零星火把在北风中摇曳。
鬼力赤亲率精骑穿过原野。
“杀!”
鬼力赤一声令下, 鞑靼骑兵如潮水般涌入营寨。
火把接连被打翻,营帐在铁蹄下坍塌。
然而预想中的混乱并未出现——掀开的营帐内,只有一个个草人静静地“坐”在那里, 双眼在火光映照下漆黑空洞。
“中计了!”亦思猛地勒住战马, 脸色骤变。
四周突然亮起焰光。
火箭密集如雨。
油被引燃,帐中干柴立刻烧着, 噗嗤爆鸣。
鞑靼骑兵顿时人仰马翻,惨叫声划破夜空。
硝烟之后浮现出一张剑眉圆目的脸。
闻远下令进攻。
——“杀啊!”
阜国士兵从战壕中站起来,手举盾牌从左、右、后三面步步往中间合拢。
一个时辰之前, 闻远等人识破了鬼力赤借为脱火举办葬礼鼓动士气趁夜突袭的计谋,并将计就计,以中军大帐为诱饵让鬼力赤冲进了一座巨大的火葬场。
血溅在雪地上瞬间凝固, 立刻又被铁弹烙出焦黑窟窿。
这是一场以四万人围攻四万人的恶战。
火焰惊着马匹, 极大削弱了鞑靼骑兵的战力, 但鞑靼的战士异常骁勇,跌落马背仍然能用一手持火铳一手挥弯刀,数次几乎冲破阜国军队的包围。
鬼力赤在喊杀声中冲阵。
砰!砰砰!
枪弹连发射出。
盾牌后面露出一架精钢打造的五管火枪。
鬼力赤瞳孔骤然收缩:“这是……”
他不认得这种新式火器,一瞬之间有些迷茫。
——“五雷神机!发射!”
闻远一声令下, 枪管接连不断喷吐火舌,第一轮齐射就击退了前排刀兵,铅弹穿透铁甲的声音如同暴雨打在荷叶上。
亦思的左肩被击中, 鲜血瞬间浸透了战袍。
鞑靼士兵虽然勇猛,但在阜国军队有计划的围剿下节节败退。
陆洗一言不发地坐在阜国大纛下看着战火纷飞。
这批新运到前线的火枪正是梁宁用两年时间研发出的新式火器——五雷神机。
陆洗亮出了最后的招数。
他要在这场决战中彻底击败鬼力赤。
却正这时一声哨音响起。
鬼力赤扯下残破的战甲,露出古铜色精壮的肌肉。他双刀拔出腰间短刀,寒光如满月轮转,迎面冲来的三名阜国枪兵顿时喉间绽开血线。
“西面薄弱!”亦思徒手从地上捡起烧得火红的铁蒺藜甩向阜军盾阵,炸开一片刺目火光,“各军拆卸重甲,保护大汗杀出一条血路!”
阜军目眩。
鬼力赤纵马从火焰里穿出。
坐骑的鬃毛带着火苗,如同浴火重生的神魔。
阜国军阵被冲出一个口子,鞑靼残部以顽强的意志冲出重围死里逃生。
陆洗站起身来。
宋轶道:“大人,要不要追击?”
陆洗一把握住旗杆,想往前走复又停下,眼神从震惊渐渐转为平静。
宋轶道:“大人?”
天已破晓,一面狼旗卷着沙尘沿着远处的丘陵往西北而去。
大营焚烧殆尽,焦黑的木梁横七竖八插在雪地里,冒着一股股白烟。
“不必追了。”陆洗道,“迤都已经是我们的了。”
晨雾散尽,露出迤都残破的城郭。
在双方交战之际,董成带着一千死士从城墙上的缺口乘虚而入占据了迤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