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作者:又生      更新:2025-09-09 10:36      字数:3307
  夜风拂过,两人衣袂相接,影子交叠。
  *
  林佩不是在和天较劲,他只是在等一个人。
  天明,窗外啾啾鸟鸣。
  林佩支起身,轻拢衣衫,抬起陆洗放在自己腰间的手,下了床又把纱帐掩好。
  马车已在林府门前等候。
  ——“相爷,去哪?”
  林佩道:“醒园。”
  *
  醒园的“停云阁”立在山石之上,阁顶覆着天青琉璃瓦,四角飞檐各悬一枚惊鸟铃。
  林佩到时,见杜溪亭正倚着栏杆赏景。
  阁楼中有一张紫檀束腰方几,两侧各置一具湘妃竹禅椅,椅上铺锦缎软垫。
  林佩撩开衣摆坐下:“老杜啊,我等你也许久了。”
  杜溪亭转过身,微笑行礼。
  林佩道:“树高千丈,落叶归根,人真正遇到难处还是得指望乡亲老友,你说是不是。”
  杜溪亭道:“其实就算你不开这个口,我们也都替你挂着心,迁都时说是说南北兼容并济,可有些人未必那么体面,董家这次摆明了是仗势欺人,咱们也要让他看看实力。”
  林佩道:“怎么看实力?”
  杜溪亭道:“他不是看你热闹,要你去向淮扬大户借二十万石粮食吗?棠邑前日办会,金陵各族已经表过态,他们会给那些大户传话,保管让浙东漕运司借到这二十万石粮。”
  林佩道:“如此甚好啊,你们费心了。”
  杜溪亭也坐下,笑着把糕点往林佩面前推了推:“就是有件小事,想与你商量商量。”
  林佩瞥了一眼。
  那松子鹅油卷还带着鼓楼前的烟火气。
  杜溪亭道:“借那么多粮食着实不易,北方的赋税减了那么多,江南的负担也太重了,不知是否能把计田纳银的这个办法给改一改,皆大欢喜嘛。”
  惊鸟铃叮当作响,灰雀绕着阁楼在半空飞翔。
  林佩不动声色地起身,缓步走到外面的走廊上:“看来我没有猜错,淮扬一带不肯借粮的原因皆在棠邑,大家都想借此机会敲竹杠,到头来还要我欠你一个人情。”
  杜溪亭渐渐收起笑容。
  林佩道:“昔日朝廷花了那么大的力气才把赋役之制调整过来,你也身在其中,难道都忘了吗?”
  杜溪亭道:“此一时彼一时,在南京就算有人闹事咱们也能镇住局面,可眼下是在北京,弄得人心惶惶可不行。”
  林佩道:“你们这样借天灾人祸向朝廷讨要好处,和董颢又有什么区别?”
  “知言,张济良张大人府门前的那几个仪鸾司的卫兵还在那儿站着呢。”杜溪亭举起手指着房梁,“宫里不高兴了,你到底知道不知道?”
  林佩道:“你一定很纳闷,我从来最顾全大局,这回是怎么了。”
  杜溪亭道:“是啊。”
  林佩道:“因为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天地圣德大祀坛之下埋着的亡魂。”
  这句话像一记雷劈在晒场上,震得满园秋虫霎时噤声。
  杜溪亭咽了口口水,坐回禅椅。
  林佩从袖中拿出一封信。
  封口火漆戳的是南京兵部的印章。
  林佩道:“乡里乡亲的谁不想家和万事兴,但有些事情万不能包庇,你知道不知道?”
  杜溪亭揉了揉眼睛,难以置信这是明轩的亲笔。
  林佩拆开封口:“看一看吧,同样是把祖田留在南方的人,人家想要的却不是那一分二分的利,而是清芬世守。”
  杜溪亭道:“这是什么?”
  林佩道:“南京刑部转兵部六百里加急的奏报。”
  杜溪亭道:“又是刑部又是兵部的,到底出什么事了?”
  林佩道:“迁都途中圣德大祀坛忽起大火乃是渠公所为,人证物证确凿,他遣家臣扮作漆匠在事发前一月潜入坛中,当夜以桐油浸透帷帐,趁祭器交接时纵火。”
  渠公在先前调整赋税一事之上损失巨大,只是碍于晋北政策已经全面落实,朝廷局势又十足稳固无法掀起风浪,所以才忍下这口气。待到迁都,南北人心变幻莫测,他感到机会来临,故处心积虑在皇室经过大祀坛时纵火,意图利用天谴阻挠朝廷新政。
  至于周世昌为非作歹一案,虽没有实证,亦从几个河工口中问出和渠公有着关联,不难推断是其人在幕后操纵,想借此逼迫林佩恢复原先的赋税制度,把利益还给世家旧族。
  杜溪亭事先即知情,但因为与渠公交往深厚,所以屡次在林佩面前隐瞒。
  林佩留这一手不戳破,便是要拿来做此刻的筹码。
  杜溪亭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吓住了。
  一边是连襟,一边是乡党,他纠缠其间无所适从。
  “渠氏在金陵已历百年,门生故旧遍布淮扬,连应天府换一根惊堂木都要问问他的意思。”杜溪亭扶住桌角,探身道,“你想把他怎么样?”
  “天地圣德大祀坛乃是圣人祭祀天地之所。”林佩道,“纵火焚烧圣坛,另致无辜百姓伤亡,你说该怎样?”
  杜溪亭道:“该……死……你把事情捅破,是要他死吗……”
  林佩道:“那要看他的态度。”
  杜溪亭道:“什么态度?”
  林佩道:“他应该什么态度?”
  杜溪亭道:“他……”
  两个人都静了静。
  片刻后,杜溪亭开口道:“给他留条活路吧,废为庶民便是,别牵连九族啊,算我求你了,二十万石粮我定会让那些大户按期交齐。”
  林佩道:“好。”
  谈完这番话,桌上的糕点已经凉透。
  杜溪亭走到楼梯口,拍了拍柱子,长叹一口气:“同折柳哨鸣,共斗竹骨鸢,我与你从小玩到大,林知言,我们都是支持你的人,你这样做,我们会寒心的。”
  *
  下晌,林佩批复南京兵部的奏报,着顺天府缉拿渠公至诏狱,令刑部于三日内举办会审。
  寅时三刻,渠公府上的青铜辟邪兽首门环突然被拍响。
  管家刚抽了半截门闩,顺天府衙役的乌皮靴已踏在门前。
  渠公正倚在黄花梨罗汉床上喝参汤,雪白中衣外头松松垮垮披着件赭色褡护,才说了一句:“容老夫更衣——”便被刀架在了脖子上。
  “什么人胆敢擅闯郡伯府邸?”渠公话未说完,双臂当即被反剪。
  天青釉盏啪地碎裂。
  渠公的眼中渐渐浮现出一丝清醒。
  被押出垂花门时,他突然挣开桎梏,回望南方嘶声大笑。
  ——“林佩,你这饮尽南淮水却忘记乡情的薄幸儿!”
  刑部这般风霜折劲草的手段瞬间让朝野噤声。
  淮扬大户在三日内把二十万石粮米借给了浙东漕运司。
  运河上的五百艘漕船首尾相接,船头劈开秋水,橹声压过两岸残蝉。
  同一时刻,诏狱里的锁链叮当坠地。渠氏三十二口跪在滴水檐下,吏员用狼毫扫过族谱,一个个簪缨世胄的名字被勾了圈。
  风卷着供状飞过公堂。
  渠公的发丝散了大半,像船帆间的麻绳一样在暮色里飘动。
  *
  文辉阁窗外飞过片片黄叶。
  林佩坐在棋局面前。
  “大人。”温迎把窗户关上,“你这几日咳嗽得厉害,不要再吹风。”
  林佩微微一笑,拿帕子擦了擦嘴:“我没事。”
  温迎看林佩的眼色,从里屋搬出棋盘。
  自从陆洗出征前摆下那一枚黑子,棋局就静静摆着,再没有人动过。
  温迎从棋篓里拿出白子,端详片刻,放在边角上。
  林佩道:“你犹豫了。”
  温迎道:“下官的确有些担忧。”
  林佩道:“你担心我得罪了太多的人。”
  温迎道:“是,为了立这道法,大人付出的代价太大,就算工部今年按期送到一百万石漕粮,陆相那边息事宁人,可等陛下亲政,大人岂不是岌岌可危?”
  林佩道:“你也觉得陛下让仪鸾司监视张府是因为对我不满。”
  温迎道:“朝中都这么认为。”
  林佩道:“平素我是管陛下严些,陛下偶尔也有些怨气,但这一次他并非是不满于我,而是想弄清楚我到底在做什么。”
  温迎略有些意外。
  他从没有听林佩教人揣测君意。
  林佩道:“今日的这局棋你一定要牢牢地记在心里,哪怕有疑问也先记着,等以后你自然会明白。”
  温迎道:“棋谱里面没有这一章,这章的名字是什么?”
  林佩道:“天问。”
  第91章 漕运(四)
  黑子以“五虎靠山”之局强攻右上, 十三枚墨玉棋子排成锋矢阵,直插白棋腹地。白子却是凌空一镇,恰似奇兵截断粮道, 将黑势拦腰斩作两段。
  林佩道:“我先与你说张济良。”
  温迎点了点头。
  林佩道:“自古以来事二主者不得好死, 张济良敢走这一步, 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心中已经有了真正想效忠的对象——将来能让他升任尚书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