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作者:又生      更新:2025-09-09 10:36      字数:3250
  温迎的眸中划过波澜:“大人是说陛下。”
  林佩道:“对。”
  温迎道:“大人此举并非为削弱哪方势力, 而是为陛下亲政铺路。”
  林佩斜倚扶手,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叩着梨木,默认了温迎的猜想。
  温迎深吸口气, 低头看棋局:“可是陛下他年纪还小, 凡事只凭自己的喜好,没能领会大人的这番苦心该如何是好?”
  林佩道:“争一时之短长是赢不了这局棋的, 现在看起来是我们陷于被动,但只要不失章法,我们最终能扳回局势。”
  ……
  一缕烟尘在光柱里浮沉如纱。
  人声渐细。
  窗外竹叶被风压低, 唦唦地扫过窗纸。
  *
  仪鸾司的卫兵在张府门前站了一整个秋季。
  秋兑结束,工部转运漕粮一百万石入宣府大营,完成了年初定下的任务。
  董颢见到渠公的下场之后没再敢和朝廷对抗, 终于还是低头服软。
  张济良却迟迟没有把从董颢的“私人仓库”中夺来钱粮还给原主, 被催一次之后, 他反手把收缴的赃物上交国库,并毅然决然递上两道奏疏,一道是弹劾,一道是请罪。
  【臣张济良劾工部尚书董颢贪渎漕银:一、高折米价吞银十二万;二、虚报沉桩六万根;三、索闸官炭敬。请勘清工档、税册。虎噬狼吞, 罪证昭然!】
  【臣张济良自请朝廷惩处:臣执新法过急,致漕运阻滞;为查实证,虚立名目, 强抢仓廒,虽事出有因,终违朝廷体统,伏乞惩处。】
  朱昱修在宫中看着这两道奏疏,目光久久停留在那空白的附页上。
  从前林佩事无巨细,哪怕是平日里赐宴群臣时该说的话都会替他写好,但是这道决定当朝二品尚书的命运的奏疏附页却是一片空白。
  “陛下。”高檀道,“据臣探得的消息,张济良自推行漕运新法以来,每日寅时即起,亲赴通州码头查验粮船;凡私下拜访,皆闭门不纳。”
  朱昱修听着这些话,凤眸闪动光华。
  御案上的仙人承露灯将“宵旰图治”的匾漆照得发亮。
  高檀道:“陛下,这件事要放在朝会上议吗?”
  朱昱修摇了摇头:“大事先在御书房议,小事再到朝会上议。”
  高檀道:“臣该找谁来议?”
  “你去……”朱昱修顿了顿,改口道,“你把阮祎叫来。”
  阮祎赶来。
  朱昱修吩咐道:“你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也是宫中经历过许多大事的老人,朕要宣两位丞相明日进宫议事,你去传口谕。”
  阮祎道:“奴婢遵旨。”
  *
  宫墙角的一株老银杏落下满地金黄。
  两袭绯袍从东华门走入,徐徐行走在朱漆宫墙之间。
  林佩道:“一会儿面见陛下,知道我要说什么吗?”
  陆洗道:“知道,我对董颢已是仁至义尽,太后也晓得的,只不过那个人贪欲大大,我与他有言在先,就让他自食其果吧。”
  林佩道:“现在你该明白我说的天下为公具体是什么意思。”
  陆洗笑道:“是啊,之前我总担心你和陛下的关系处得太僵,现在才明白是小巫见大巫,你做事一定是有章法的,若非如此,你也熬不过先帝时那般腥风血雨。”
  林佩道:“你怕吗?”
  陆洗道:“死都不怕,岂能怕与你对戏?”
  林佩道:“那为何昨夜辗转反侧?”
  陆洗笑了笑,一把牵住林佩的手腕。
  林佩转过身,抽出手。
  “嘘,你最近太紧张了,我看着心疼。”陆洗伸手把他梁冠下的垂珠拉到胸口,顺便拈去肩膀落的一叶银杏,“这条路无论多长,哪怕身边之人一个个离去,我都会陪你走下去。”
  林佩看着陆洗,眼中是长相厮守的柔情。
  御书房里的陈设比往日纯净些。
  小太监抱走了狮子猫,搬走了瓷鱼缸,只留一面摆着青花五彩瓷瓶的架子。
  ——“臣林佩、陆洗,恭请圣躬万安。”
  金砖之上摆看两只紫素漆嵌珐琅面六足圆凳。
  朱昱修坐在御案之前,抬手请二人坐:“中书省前日递上了北直隶布政使张济良的两道奏疏,一道是参工部尚书董颢的,一道是请罪的,朕享不定主意,想与二位丞相商议。”
  一阵安静。
  林佩端坐着。
  朱昱修看向陆洗,见陆洗笑笑的,立即递去眼色。
  陆洗啊了声,笑道:“林大人你先说吧。”
  林佩道好,拱手缓缓开口:“陛下,董尚书自永熙十八年起接管工部至今整十年,期间
  兴修淞江运河,督建广宁、哈密、长安、长明、长源等官道,营造宣府大营、京城宫室,协同南粮北调、宣政、迁都、征伐鞑靼等大事,虽然张济良所举皆有实证,但以臣看来并不是什么不可赦免的罪过,总体而言,董尚书是功大于过的。”
  朱昱修抠弄着笔杆上的雕纹,眸中浮现几缕疑云。
  陆洗道:“陛下,臣也说两句。”
  朱昱修道:“好,右相请讲。”
  陆洗道:“功是功,过是过,倘若朝廷大臣都可以躺在功劳薄上为非作歹,那还成什么样子?臣觉得林相的说法明褒实贬,有构陷之嫌。”
  林佩道:“陆大人先别猜测我之用心,建议你看一看工部这些年的册薄档案,斟酌一下会牵连多少人为好。”
  陆洗道:“要论罪就好好地论,我们都不怕,你们怎么反而唯唯诺诺的。”
  林佩道:“陆大人慎言,朝堂之上没有什么‘你们’、‘我们’,只有为国效力的臣子。”
  朱昱修左看右看,原以为林佩会枚举罪证力主罢官,而陆洗会以明年远征乌兰的军需为由作保,没想到局面并非如此。
  以他的敏锐很快就觉出味来——一切都是表象,只要议题无法继续,定是有什么条件未满足。
  “好了,你们别吵了。”朱昱修道。
  御笔敲在花盆边缘。
  千年润的叶子抖了抖,露出里面朱红的果实。
  林佩和陆洗停下争执。
  “朕知道,你们都是一心为社稷国家,没有私心。”朱昱修道。
  此话一出,气氛终于恢复平静。
  朱昱修舒口气。
  议题可以继续了。
  陆洗道:“林大人,虽然我还是坚持要把功过论清楚,可既然陛下都这么说了,董颢他又毕竟是当今太后的族兄、当朝国舅,你看……”
  林佩道:“要紧的是解决工部层层推诿不执行新法的问题而不是清算有功之臣,如果能有两全之法,尚可商榷。”
  陆洗笑一笑:“陛下,臣有个提议。”
  朱昱修道:“说。”
  陆洗道:“封董颢为威运侯,调离工部尚书之职。”
  朱昱修点点头,小心地看向林佩:“林相觉得如何?”
  林佩道:“封侯但不能予封地,升一品官职但不能领禄米,被查出的私财悉数充公。”
  朱昱修道:“朕明白,明白。”
  两人几句轻描淡写的话定下了一个尚书的去留。
  朱昱修攥紧笔杆。
  他知道场面上的和平实际上是几经博弈的结果,而接下未要议论的事才算得上是真章。
  “工部尚书一职就算是空出来了。”朱昱修道,“两位丞相觉得谁可以继任呢?”
  林佩道:“陛下,臣举荐一个人,户部侍郎万怀,材优干济,屡建功勋,可担此任。”
  陆洗道:“林大人这又是何苦来,万怀只知道在户部拨弄拨弄算盘珠子,从来没有干过工部的差事,他要是当尚书,漕运必然乱套,更不要说平辽总督府明年远征乌兰。”
  林佩道:“那你说还有谁合适?”
  陆洗道:“陛下,臣举荐工部侍郎何春林。”
  林佩道:“何春林乃是董颢的心腹手下,你刚才不是还义正言辞说要严议功过吗,怎么现在换汤不换药了?”
  陆洗道:“是你得寸进尺。”
  朱昱修听得心砰砰直跳,一路躲到千年润的叶子后面。
  这才是过去熟悉的感觉。
  他反复安慰自己——在御书房吵起来只有三人知,总比在朝会上吵得天下皆知好。
  “陛下。”林佩撇开陆洗,起身道,“臣之所议,请陛下做出决断。”
  朱昱修身子一颤,探出头来。
  陆洗跟着起身拦在林佩前面,用眼神安抚朱昱修有他在不要担心。
  朱昱修道:“你们都坐下,听朕说一句话。”
  君臣三人归位。
  朱昱修压下心中的恐惧,说出此番召见的目的:“实不相瞒,朕心中也有一个人选。”
  林佩道:“谁?”
  朱昱修吸口气,道:“北直隶布政使张济良。”
  房中又一次安静了下来。
  朱红果实从花蒂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