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作者:
又生 更新:2025-09-09 10:37 字数:3258
林佩道:“如果不加运粮草不增派援军,仅以今年兵部拨付给平辽总督府的那些物资,够不够他们继续向北进军?”
贺之夏摆手:“乌兰地远,那些物资用来打鞑靼一支都是捉襟见肘,何况现在瓦剌、兀良哈各自起兵?绝对不够,远远不够。”
林佩道:“那如果后援充足如何?”
贺之夏道:“后援充足,军心稳定,或可一战。”
林佩道:“好,我知道了。”
贺之夏道:“林相,军情紧急,还望尽早处理。”
林佩把纸压在砚台下,抬头道:“近来京中有不少人传言平辽总督府冒领军饷。”
贺之夏被这句话拦住,连忙解释道:“是,是有一些传闻,不过都是流言而已。”
林佩道:“这些流言已经闹到顺天府了,不怕它传得广传得快,怕的是它具有所指,更怕其中半真半假,你想尽快处理,今天就去核实情况,晚上向我说明。”
贺之夏道:“好吧,下官这就去查实补漏,多谢林相提醒。”
人走后,屋中恢复安静。
林佩起身关窗。
温迎见此,跟着就把屏风摆开,挡住外面的视线。
林佩放下信封,笑了笑道:“你做什么?”
温迎道:“下官还以为大人要拆陆相的信。”
林佩的指尖抚过封泥:“这封信不用我拆,即便原封送入宫中,三日内也必须公议。”
温迎道:“瓦刺、兀良哈同时背弃盟约,这仗打不打,打下去需要多少钱粮,是得公议。”
林佩揉着肩颈,靠到椅背上:“旁的话不必说,把信送进宫之前,我们先弄清楚几件事,其一,京中的流言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其二,若有人借机闹事,该如何摆平争端。”
书吏端进冰镇的绿豆汤。
碗面凝结成串的水珠,一道道往下滑。
——“知言,听说北境出大事了。”
不一时,两袭红袍走进大堂。
方时镜当头,面露急色:“瓦剌、兀良哈突然出兵援助鞑靼,定是被鬼力赤以‘唇寒齿亡’之理说服,既如此,岂可再一意孤行北上八百里强攻乌兰?”
“方尚书,你先不要急。”杜溪亭拉开椅子坐下,摇着麈尾道,“陆相不是亲笔写了一封信来吗?此信八成是请求增兵支援,咱们只要劝陛下召回兵马便可解燃眉之急。”
林佩端着甜汤从左侧屋走出。
方时镜立刻投去炙热目光。
林佩咽下口中的绿豆,擦了擦嘴,说道:“信封上戳的是右丞相印,不宜拆开。”
方时镜道:“信你送进宫了没有?”
林佩没说话。
方时镜唉一声,推开温迎,箭步走进左侧屋。
温迎没能拉住:“诶,方尚书!”
方时镜只用片刻就翻找到那封信,拿出来放在紫檀案上。
林佩道:“说了,谁都不许拆开。”
书吏在旁边捯冰块。
咔,喀,冰渣飞溅,雾气飘开。
“时镜。”杜溪亭看了看信封,劝道,“你还不明白吗?等这封信送入宫中,咱们再一同进谏,言明其中利害,劝陛下下旨撤军。”
林佩道:“老杜。”
杜溪亭道:“不是我要来的,你不知道,这么热的天儿,时镜非得拉着我来。”
林佩道:“若此时正开朝会,只要陛下下旨撤军,你便答应是吗?”
杜溪亭顿了顿,忽地一笑:“那自然。”
林佩道:“倘若陛下不下这道旨呢?”
杜溪亭站起来,脸色立时变化:“先前为平辽总督府运送漕粮,大家已经怨声载道,但那时没有办法,谁敢违抗北伐大计?现如今不是我等办事不力,是他们非要追杀穷寇导致朝廷被迫与整个蒙古同时开战,是他们犯了错,大好的机会决不能放过。”
林佩放下碗:“你是真指望让平北军撤回,还是指望拿人一个抗旨不尊的把柄?”
杜溪亭道:“我……唉,我百口莫辩。”
方时镜道:“知言,适才杜尚书说的我其实都明白,但他那不是正理。”
林佩道:“师兄请说。”
方时镜道:“京中近来盛传平辽总督府冒领军饷一事,我知道极可能是鞑靼派细作来散布的流言,但为什么事情能闹得这么大乃至五军都督府中许多军官都信以为真?其根源在于朔北之地完全被右相及其党羽占据,朝廷派去的官吏没有办法查实查证。”
林佩叹息一声。
他知道,方时镜这是说到点上了。
方时镜道:“右相北伐收复失地、治理朔北是有功,然而其任人唯亲,纵容专权,致使得利之徒沆瀣一气,吏治壅塞,上下相蒙,支用不明,核验不实,亦是罪也。”
碗边的水珠渐干。
天青釉面映照人脸。
林佩看清吏部、礼部两位堂官的想法之后,做出尽快处理的承诺,请人回去等候消息。
“大人。”温迎小心地拿起书信,“看样子风口就要来了。”
林佩起身,拍了拍衣摆:“今晚我还要再见几个人,辛苦你在此值守,天明进宫议事。”
*
入夜,即使已经宵禁,前往林府的马车仍络绎不绝。
有些人被告知左相身体抱恙谢绝外客,有些人被告知去醒园赏荷花。
醒园灯火阑珊。
檐下的铜铃在风中摇晃。
林佩看着对岸的人从曲桥朝自己走来。
吴清川走到亭中,躬身行礼。
“吴将军不必客气。”林佩回礼,请人入座,“今日见你,有非常紧急且重要的事想问。”
吴清川坐下,神情认真:“来时见到好几辆二品大员的马车也在门口,想必与北方军情有关,林相请问,下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林佩告知军情——阿鲁台借得兀良哈兵马正在包抄阜军主力右翼,瓦剌王子巴图尔亲领部队截断凉州军后路,两国同时撕毁盟约,致使阜国要与整个蒙古为敌。
林佩道:“如果此时你是右相,你会做何决定?”
吴清川道:“此时军需粮草仅够一月之用,强攻乌兰不可行,我会分兵二处,一路迎战巴图尔夺回西部粮道,一路退守迆都,减少消耗,待阿鲁台有所懈怠再出兵解围。”
林佩道:“你觉得平北军、凉州军或广宁军中会有人提出这个方案吗?”
吴清川道:“张斌性格稳治军严,他应该会提议回防,至于闻远、李虢,他们的打法一向激进,就看朝廷这次如何回复,如果提供了后援,他们很有可能会继续向乌兰进军。”
林佩道:“既然如此,适才你为何不问朝廷是否能给后援呢?”
一阵微风吹过,蜻蜓点水,水面泛开涟漪。
“想必林相也听闻了,五军都督府对右相这次北伐乌兰颇有微词,下官倒无意参与纷争,只是平心而论。”吴清川沉着回道,“到这个地步,以举国之力成全个人功名并不可取。”
林佩点了点头:“多谢你坦诚相告。”
吴清川看见对岸已有一人提灯在等候,起身告辞。
林佩别过吴清川,让贺之夏来见。
流云渡月。
池面明而又暗,暗而复明。
贺之夏道:“林相,顺天府那拨人议论之事……一时实在无法查清,这里面很深。”
林佩道:“有没有冒饷,调出军籍黄册对一对人头不就清楚了吗?”
贺之夏道:“拿骁骑营来说,黄册里面报的是三万人,点兵到场的只有两三千人,但是这只是表面,朔北现在是军民合治,一个人有时是兵,有时是工,农忙之时又是农人,零零总总清算下来,实际人数还不止三万人,约有三万五千又一十二人。”
林佩蹙起眉毛:“怎么还多出来了?多出来的人不领军饷,靠什么养活?”
贺之夏道:“下官不知道,所以也不敢冒然回应顺天府,怕牵连出更多事。”
二人正说着,相府来人禀报。
——“相爷,靖亲王府长史刚才来过一趟,说是想看看那幅明皇幸蜀图。”
林佩捋着袖口,欲言又止,挥了挥手。
贺之夏道:“林相,这,王府长史找你,要不你见一见吧?”
林佩道:“我现在要交代你的事更重要。”
贺之夏道:“什么?”
林佩道:“各路神仙都来了,你也看到了,有些事不是一人能独断的,明日朝议我会把军籍黄册与人头不符合这件事压下来,但同时,我会劝陛下下旨撤军。”
贺之夏一顿,眼中的亮光逐渐暗淡。
他与陆洗磨合用了许久,一下子又要换立场有些难受。
“我知道这些年你跟着陆相过得很舒心,他有恩有义,是值得追随的人。”林佩起身,拍了拍贺之夏的胳膊,“然而快意光景难长久,彩云易散琉璃脆,我相信你心底里是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