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作者:
又生 更新:2025-09-09 10:37 字数:3275
瑶琴曾在帕子上面写过一句诗,叫“自缚金笼终是客,愿随云鹤到瀛洲”。
苏纨在房间里发现了这块被遗落的帕子,见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便跑去问陆乙。
陆乙开玩笑,说他也不知道,让苏纨猜。
“我不猜,我要重写。”苏纨道。
她把帕子洗得干干净净,提上新词,拿给陆乙看。
罗帕久藏泪,
今朝墨色新。
不书断肠句,
只画破云鹰。
两位女子都是不起眼的小人物,然而陆乙心中大受触动。
她们的出身截然不同,只因心存希望,一样都挣脱了枷锁,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人生。
陆乙由此窥见天机。
——人的身份地位生来不平等,但人的灵魂生来平等,无论王侯将相还是贩夫走卒,得到想要的就会笑,失去所爱的就会哭,只要是人,他们的情感都是相似的,身份贵贱、地位高低只是一张面具,面具之下真正影响一个人做决定的是人性。
十八岁那年,陆乙给自己取了一个新名字,离开了砚溪巷。
他后来又学会了许多新本事,但那些真正决定他能一路攀登到顶峰的品质已经在这条小巷子里历练出来了。
……
林佩把画册翻到最后一页,轻轻合上。
一直到此时,他才真正理解元夕之夜陆洗说的话。
他想赢的是天下这盘棋,而陆洗想要的赢,从来不在棋盘上。
棋盘上的规则乃是圣人书中的礼制,礼制中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有日月光辉,却没有教过一个身陷沟渠泥沼之中的人应该如何生长才能见到光,没有人人平等。
对于陆洗而言,哪怕最终输了棋局,从挣脱奴隶身份、打破那道阶层之间看不见摸不着却比钢铁更坚固的枷锁、走进文辉阁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大获全胜。
*
——“娘!”
迆都城郊,大片蒿草在秋风中起伏。
小径上出现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阿莲背着破旧的皮囊,牵着弟弟阿真的手,从落日余晖里走来。
“娘!”阿真突然挣开姐姐的手,朝土墙边那个佝偻身影奔去。
他跑得太急,被石块绊了一跤。可十来岁的孩子竟不觉得疼,爬起来又冲向前方。
老妪听到声音,伸出木杖探路。
“娘,我们回来了……”阿莲看见娘亲灰白的发髻散了一半,话未说完,喉头突然哽住。
老妪踉跄着向前摸索,打翻的陶罐在脚边滚了半圈。
一儿一女扑向母亲的怀抱。
“三年了,三年了。”老妪搂着孩子们,眼窝里渗出泪水,“回来就好,我们这个家总算没有散。”
陆洗站在远处看着这一幕。
老妪似乎感知到什么,抬起头往村口的方向看。
陆洗明知老妪眼盲,仍是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
营中升起炊烟。
陆洗牵过缰绳,转身往回走。
朔北屯田规模可观,秋收的粮食为数万将士续上了补给。
闻远、董成等人站在营门前,一看见陆洗便停下议论,行礼致意。
闻远道:“陆相,前阵子你因劳累过度而昏厥,好容易醒来,医官让你卧床静养,不宜走动啊。”
陆洗道:“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啰嗦?”
闻远示意董成也劝两句。
董成道:“陆相……”
陆洗道:“我早已经好了,谁再说就是咒我。”
董成无奈地摇了摇头。
陆洗道:“刚刚你们在讨论什么?”
董成道:“我们在想是不是应该请旨班师,好肃清流言。”
陆洗道:“流言?”
董成愤愤道:“宣府大营发来消息,说京中闹起来了,林相发文各部称你假传圣旨、私放盐引,也不知道是谁嚼的舌头,根本是子虚乌有之事。”
陆洗笑了笑:“二位将军。”
闻远道:“嗯?”
陆洗道:“别人我已经管不了了,但你们几个千万不要有任何动作,现在闹的都是还没争到什么好处的,你们不闹,我就有办法保你们。”
*
一场秋雨一场寒。
风吹过宫城,甬道间叫响着尖锐的啸音。
窗外砂砾刮擦窗棂。
朱昱修坐立不安。
狮子猫卧在御案上,眼瞳竖成细线,尾巴不停扫动。
司礼监递来的本子比往日还要少些,可每一道都如有千钧之重。
北京城中关于论罪还是论功的争斗已经摆上台面,千步廊下日日有人跪谏,街巷间的舆论禁不住,纷争不断,南京方面更有多处异动。
“右相到底有没有假传朕的旨意?”朱昱修道,“他为何迟迟不回来?”
阮祎道:“陛下,派去宣旨的正使是司礼监的精干之人,也是陛下最信得过的人,据他说,陆相接到旨意之时乌兰城的确还没有被攻破,围城之战打得十分吃力。”
朱昱修心中躁郁,在里间和外间来回走动。
阮祎叹息一声,低下头。
这位侍奉宫闱半辈子的老人拾起手,用衣袖抹起眼泪。
朱昱修道:“你怎么哭了?”
阮祎泣道:“奴婢今日便是死也要说,朝中这些大臣也太不体谅陛下了,陛下这些年苦心劝和,一天舒坦日子都没过过,到这个节骨眼上他们还要无休无止地争,不知何时是个头。”
朱昱修道:“可惜茅太傅告病在南京,不然朕真想再去请教。”
正是这时,小太监进门来报。
张济良到了。
一袭红袍踏入御书房。
那眉目俊朗,行走间袍角生风,端的是意气风发。
窗外噪声暂歇。
朱昱修坐回龙椅:“张大人求见所为何事?”
张济良行过礼,起身道:“臣唯恐不能为陛下分忧。”
朱昱修道:“朕眼下陷于两难,一方面右相的人连上贺表庆祝北伐之功,请朕按功劳簿进行赏赐,另一方面左相的人劝朕治右相假传圣旨、私发盐引之罪,收回朔北地权。”
张济良道:“陛下,臣有一个法子或许能解僵局。”
朱昱修道:“什么法子?”
第102章 天问(上)
狮子猫跳下御案, 露出那道盖有相印的传阅六部的奏疏。
张济良看了一眼,答道:“陆相驻军于迆都不肯还朝,想必是担心交出兵权被秋后算账, 何不约定一个地点让林相代表朝廷去与之斡旋, 陛下则趁此时机掌控京中局势。”
朱昱修把奏疏放到旁边:“你是说——”
张济良道:“事已至此, 陛下如果真心想劝和, 必须手里有实权才能劝得动。”
朱昱修道:“你继续说。”
张济良道:“他们二人相争,陛下却未必要受其牵制,臣与现北直隶布政使范泉、兵部侍郎从简、顺天府尹李洪彬等人熟识, 只要晓以利害, 他们必当效死尽忠。等陛下控制住京城再向两位丞相施压,令陆相交出兵权, 叫林相息事宁人。”
高檀单膝跪地,抱拳道:“陛下,臣觉得张大人所言甚为合理, 陛下乃九五之尊,岂可一直为两位丞相的关系担惊受怕,当借此机会让天下知道谁才是天下真正的主人。”
打蜡抛光的木纹映着少年帝王的面容。
朱昱修道:“阮祎。”
阮祎道:“奴婢在。”
朱昱修道:“你去文辉阁传旨, 召林相明日进宫。”
阮祎道:“是。”
长廊下, 阮祎碎步疾行, 身后跟着青衣小太监。
小太监提醒道:“干爹,林相这几日不在文辉阁,在相府静养呢,陛下是不是忘了?”
阮祎回头斥道:“你几个脑袋敢质疑陛下?从这里到文辉阁才几步路, 陛下说明日就是让温参议去请林相的意思,别自作聪明。”
小太监连忙赔罪:“儿子知错了,干爹饶命。”
*
圣谕传到文辉阁。
一众官吏诧异之时, 温迎坦然出面接旨。
温迎似早有预见,在纸上用寥寥几笔画出一只牡丹燕鸢,叫人送去东长安街的林府。
*
当夜,两个人在候朝值房中静待天明。
林佩拿出一捆写满字句的竹片,低垂眼眸,按序穿线。
“一切都如大人所料。”温迎道,“陛下当真是见过张尚书再召你入宫。”
他的思绪飘回书架上的棋局。
那日谈完张济良,林佩又与他谈了两个人。
一个是陆洗,另一个是朱昱修。
“左传云——君以此兴,必以此亡。”林佩道,“陆洗走的路从开始就注定是一条走向灭亡的路,用利好收拢人心,在朝称兄道弟,一时风光极好,但就是没有回头路。”
温迎道:“想起前朝那些事,我似乎也些明白了,人情债最是欠不得,转眼就会变成催命的阎罗帖,到头来只能被这些关系所连累,到悬崖边止都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