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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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初会 更新:2025-09-09 09:40 字数:3301
看来不打开她的心结,今夜势必不得尽欢了。禛钰坐起身来,一边披衣系带,一边笑问:“莫非,表妹真以为表叔羸惫情怯,才不与贾夫人同寝么?”
“除了这桩难以启齿的隐疾,我想不到父亲为何不肯。”黛玉微微叹息,转头见他穿衣下床,疑惑道:“又不急夜行军,你这是要上哪儿?”
“给老丈人浇一浇心中块垒去。”
禛钰走出屋子,拎着一壶酒,指挟了两只酒杯,向中央官署走去。
忽见柔仪殿外,驸马章明一脚支在石凳上,坐在锦鲤池边,百无聊赖地弄水戏鱼。
看来今夜睡不着的男人还不少呢。
华光的身子尚有半年恢复期,章明夜里难寐也是自然。
“殿下!”章明察觉到来人,连忙起身行礼。
“坐!”禛钰指着石凳,自己先行坐下。
章明心头一热,许久不曾与太子这样亲近了,人虽依言坐下,可是放在膝头上的手,还是稍显紧张地颤了颤。
“那个巴高望上的傅秋芳嫁出去了?”禛钰将酒壶酒杯放在一边,开口问:“许的谁家?”
“还了她的解药,把人遣发到宁远,嫁了流浪的甄宝玉,如今正做敲梆子巡夜的击柝。”
禛钰没再关心傅秋芳的好赖,又细细问询了妹妹的生活起居,两个小外甥女的健康,章明一一答了。
他的细致周到,温柔体贴,令禛钰很是满意。
“如今大姐儿、二姐儿还没取名字,还请殿下赐名为盼。”章明抱拳恭请。
禛钰抬头看了看秋夜的星空,温声道:“一个叫云梦,一个叫竹溪吧,待我登基,这两处地方,也是郡主的食邑了。”
章明一时激动不已,忙跪地俯首,承恩道谢。
“跟我还这样拘谨,从小与我最亲的伴当就是你了,再多也只有一个沐昭宁了。”禛钰将章明拉起,握拳在他胸前捶了一下,“这仗还要打大半年,我妹妹和我外甥女就拜托你保护了。”
“是,章明定不辱使命。”
“我信你。”
禛钰垂下眉睫,看了酒壶一眼,眼眸深处掠过一抹忧色,叹道:“六年前,我让你到姑苏调查贾敏与林家幼子的事,你说林家母子都化成了灰。如今贾夫人旧貌换新颜,还好好活着,你说那个早夭的孩子,会不会也活着呢?”
章明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当年林御史将那孩子取名林万贞,就足以证明一些事了。太上皇绝不会让那孩子活着。”
“是啊,他叫林万贞……”禛钰叹了一口气,拎起酒壶站起身来,强压下心中郁结,吩咐道:“把夏守忠从皇陵叫回来,宫里宫外燕亵之事,他最清楚,不比胡编的彤史更贴谱。是非曲直、恩怨情仇总得查清楚才行。”
中央官署黢黑一片,只有临窗的书案前有一豆微光,偶有几枚铜钱,零落旋转的声音,更显得无限寂寥。
“俗话说‘一片芳心千万绪’,老师独在此处占卜一夜,只怕也算不出贾夫人心中在想什么。”禛钰坐在林海对面,拔下簪子将油灯剔亮了几分。
照得林海俊秀的眉峰下,双目沉静,如同深不见底的幽潭。
一杯酒徐徐斟满,被他扬脖一饮而尽,酒杯顿在了书案上,啪的一响。
“殿下既唤我一声老师,为何不认我夫人作师母?觉得她当不起吗?”
禛钰也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护国夫人红妆肯为苍生计,自然是一代女中豪杰。”
后面还有一句“只是”,他想了一想,和着酒水把话咽下了肚子。
一旦说破真相,会让他与黛玉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他不愿意为此冒丁点儿的风险,林家夫妻的覆辙,他也不想再走一遍。
既然决定释怀,理当笑抿恩仇,反正那个孩子已经死了,就当他不存在好了。
“我知道我夫人心里在盼什么,安慰她的心不难。可要拔出她心中的刺,就会痛不可抑。我是在算自己的命,因为它与事实并不一致。”
林海双眉轻蹙,微黄的光浮在他脸上,文气的面容,显得冷肃寂然。
他将手里的一把铜板,分正反依次摆在了禛钰面前。
“殿下知道的,有两种人的命是算不准的,一种是大修行人,一种是死过一次的人。这两种人我都不是,所以我的命没有出错的可能。如果出现了意外,只有呈现给世人的事实错了。”
禛钰低头扫了一眼铜板,果如自己心中所想,分毫不差,不由深吸了一口气,苦笑道:“我还以为老师是不信命的人。”
“少年得志,一甲探花。儿女双全,一门两王。名重天下而主不疑,贵极人臣而众不嫉。”
林海指着铜钱上的卦象,娓娓道来,抬眸道:“这样的好命,我为何不信?唯有婚姻坎坷,半路夫妻,这一点是我前世今生的劫,我认了。”
“这不是很准么?凿凿可据。”禛钰皱眉道。
“儿女双全,一门两王。我女儿果真做了茜香国的女王。”林海一字一句地道来,轻扬唇角,带着几分骄傲与荣耀。
进而他话锋一转,语气中满溢了愤懑与怨恨,“可我的儿子,我林家的另一位王,他在哪里?”
对上林海墨如深渊的眸子,禛钰心头微颤,踌躇半晌,闭眼道:“林万贞,难道不是王吗?”
一有元良,万国以贞,世子之谓也。①“元良”,天子之子,常人不敢乱用其名。而“万贞”就显得模棱两可。
“那孩子跟你父亲一个稿子。”
太上皇胡编的彤史是假的,唯有这句话是真的。被林如海如实地,用一个名字,凿刻在了盛放幼子骨灰的瓮盆上,也深契在贾敏心中,成为夫妻间永远不可言说、无法愈合的伤痕。
曾经爱妻如命的林海,在幼子夭折后,陆续有了妾室通房,鹣鲽情浓的琴瑟伉俪,变成了相敬如宾的至疏夫妻。
便是十年光阴的离散,也无法冲淡这份深埋在记忆深处的悲伤与无奈。
禛钰原是这样想的,然而林海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他浑身一震,霍然站起。
“林万贞的确是皇子,但他不是敏敏生的。我和她的亲骨肉,被人掉包了!”
倒地的椅子,哐当一响,震得书案上的灯苗明明灭灭。
林海沉痛的声音穿透了黑暗,在空旷的屋子里回荡。
“我的儿子不是死了,而是不见了!”
第一次看到如此激动失控的林阁老,禛钰都能感觉到对方难掩的战栗。他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扶起椅子重新坐下。
“老师是查到了些什么吗?”
林海叹息着摇头:“当年我反复查了数年,太上皇的人也屡次刺探,结果都只是证明了一件事,林万贞是皇帝在宫外的私生子。
敏敏二胎生产,并无多大痛苦,产程顺利,人也清醒,她说孩子从第一声啼哭起,除了换褓被的片刻工夫,孩子都没有离开过她的视线。
可我一直在怀疑,孩子不是她生的,我丝毫不信我的妻子,会背叛我们的婚姻。
这些年我一直求请大理寺卿严必显替我暗查,而今才有了一点眉目。
当年扬州接生婆的媳妇子,在替敏敏接生后不久,就带着刚出生的儿子逃婚走了,这就是唯一的疏漏,真相也许就在其中。
而我也卜算了千百次,我林如海的儿子仍旧活着,他在西南方向。”
禛钰心底咯噔一声,西南的王,岂不就是……
满心惊愕之时,靴履飒踏响,林海撩袍下跪,拱手道:“臣恳请殿下,为我查证滇南王沐昭宁是不是臣遗失的儿子!”
“老师快请起来!”禛钰忙将林海搀扶起,皱眉道:“可是沐昭宁与表妹同岁啊。”
林海心中涩然,话语微哽:“我知道年岁对不上,可当初老滇南王夫妇奉诏之国时,留下次子为质,那孩子未必就是真的。”
禛钰默了片刻,心中千头万绪,百念纷杂,郑重道:“此事攸关滇南传国世系,尚需慎之又慎,而况事涉欺君,非同小可。老师先要考虑清楚,若是认回儿子,滇南王可就要换人当了。”
儿女双全,一门两王,是可以兼得的吗?
“殿下不必忧恼,我儿哪怕是做斗蟋蟀的王,也是我林家的王。滇南能者居之,无能者让之。臣无异议。”
林海素性潇洒,并无恋权之意。更何况他坚信,他的儿子必是济世安邦之才。
禛钰点头一笑,他已经彻底理解了林海为何宁肯独熬长夜,也不与妻子同寝了。
这时候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他亦恐妻子空欢喜一场。
所以,他一直在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但是,这样虚度良宵,未免也太傻了。
禛钰在告辞之前,悄声对老师说了一句话。
林海闻言一怔,登时绯红了脸颊,待太子离开后,他背着手在屋中踱了一圈,一跺脚吹灯走人。
春和宫内,幽静香闺中,贾敏不寐,枕着女儿给她绣的鸳鸯枕巾,辗转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