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作者:沉筱之      更新:2025-09-09 10:10      字数:3798
  
  叶夙颔首:“族长可携幼子出庄,在下尽力为他施救。”
  慕怀摇了摇头:“我还听说,春神句芒手持一枝春藤,这枝春藤,源自句芒的本命神树,榑木(注),据传榑木枝也有治愈万物的效用。我听闻,春神句芒归于九重天前,曾将榑木枝截取了一段,赠予青阳氏,青阳氏这千年来,偶能祈得句芒残相临世,亦是靠着这一段榑木枝的神性。”
  “敢问青阳主上,这一段榑木枝,果真在青阳氏手中?”
  叶夙沉默片刻:“在。”
  “我儿魂伤太重,凭青阳氏之能,恐无法救治,不知能否相借榑木枝?”
  叶夙看着慕怀:“……不能。”
  他没说原因,慕怀也不曾追问。
  这一次谈话称不上不欢而散,只能说各族有各族的坚持。眼看就要春至,叶夙留下元离,让他试着寻找端木氏其他支系的踪迹,独自赶回青阳氏,主持春祭之礼。
  这日一早,叶夙忽然接到元离传音:“主上,慕氏出事了。”
  叶夙心神微凝,忽然忆起慕怀说,每逢春祭,伤魂谷妖气动荡,于魂伤恶疾影响极重。
  他问:“春祭?”
  “是,这族长不知听了谁的谗言,在族中寻了一个刚及笄的孤女,把她投下了伤魂谷。说是只要把孤女祭给妖谷,便能为族人挡煞,可佑族人来年平安。神罚之阵已张开,法印覆盖了小半片妖谷,属下无法靠近,只能先行禀报主上。”
  叶夙愣了一下,伤魂谷的妖息之重,侵肤蚀骨,他是感受过的,把一个半大的孤女投下谷中,如何能活?
  慕怀为何要这么做?
  因为他拒绝相借榑木枝,所以穷途末路,不得不将希望寄于血祭之礼?
  叶夙心中一沉,下一刻,他已离开青阳氏,出现在元离身侧,一边往伤魂谷走去,一边问:“在哪?”
  元离给叶夙指了方向,叶夙来到一片幽暗地带。
  幽暗地带位于一处山壁下,山壁上布满枯藤。
  就是在这里,叶夙见到了阿织。
  她正被几只狼妖团团围住,身形纤瘦,肤色苍白,那一双眼本该是非常好看的,却不知被什么伤了,瞳孔已变成了灰白色,两行鲜血顺着她的眼角滑落下来。
  她的身上到处都是伤,手中紧紧握着一根枯枝,双唇紧抿着,正在仔细听狼妖的动静。
  狼妖似是觉得时机已到,互看一眼,猛地朝阿织扑去。
  叶夙目光微凝,一道火诀已祭在手中。
  岂知火诀还未送出,阿织已先行掷出了手中枯枝。
  这根枯枝竟不是凡木,而是一根成了精的妖木,不知何时被她降服,眼下不得不听她之令对敌,尔后她听声移位,凭着直觉躲避狼袭,口中诵诀,木诀、水诀、火诀,还有一些旁门左道的术法,只要能对付狼妖的,通通被她用上了。
  这一番打斗毫无章法,叶夙却为之惊讶。
  不单单因为眼前孤女双目失明却不曾放弃,还因为他在她杂乱的术法中,感受到一股凛然之息。
  这凛然之息,竟与他在问山身上感受到的剑意相近。
  她的资质这样好。
  几只狼妖最终倒在了阿织的枯枝下,阿织却没有放松戒备,她依旧紧握着枝桠,一步一步后退,直到紧绷的后背撞上了山壁,她这才摸索着回过身,在山壁上,找到一根藤蔓,然后咬着牙,一点一点往上攀爬。
  山壁很高,掌心和膝盖都被磨出了血,她才爬到了断崖边。
  然后,她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独自立在风中,什么也看不见,非常地茫然。
  她似乎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被投下这妖谷,她好像在问自己,是不是她做错了什么。她的亲人呢,为何没人来救她?
  随后,她似乎累了,终于慢慢地在断崖边坐下,抱着双膝,整个人蜷起来,露出了小姑娘该有的,无措又无助的神情。
  叶夙就立在阿织的数步开外,沉默地看着她,他想对她说些什么,但是两不相识,又能说什么呢?
  他安静片刻,负剑走近,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几声急切的呼喊:“阿织——阿织——”
  第103章 负剑行(三)
  叶夙循声望去, 来人是一个年过而立的男子。
  不久后,叶夙便会知道,此人叫做慕樵,是阿织的四叔。
  慕樵的模样与慕怀有点像, 有些冷, 这或许是端木族人统一的特点, 看上去都不太容易亲近。不过,比之慕怀, 慕樵少了一分俊逸, 多了一分坚毅忠厚。
  在断崖边, 慕樵一看到阿织便愣住了。这么大年纪的一个男人,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他抬袖狠狠揩了一把, 深深地吸气吐气, 直到稍稍平复, 才来到阿织身边,哽咽道:“阿织,四叔来晚了。”
  叶夙在慕樵到来时便匿了踪迹,他来到伤魂谷外, 却没有走远, 直到看见慕樵背着阿织出谷,找了仙医, 又穿过妖山密林,往北边行去。
  叶夙忽然想起, 师父说过,当年他在涑水之南逗留过小半年,结识过好几个慕家人, 眼下看慕樵的去向……
  青荇山?
  只是,师父避世多年,肯收下他已是破例,山中又无女子,只怕慕樵此行难有善果。
  叶夙沉吟片刻,道:“元离,你回族中,代我主持仲春礼。”
  “主上不回?”元离问道。
  青阳氏的春礼繁复,叶夙这几年虽不常在族中,也会等到仲春礼结束再外出。
  叶夙道:“不回,我另有事要办。”
  -
  青荇山的夜总是静谧,山上的凡人弟子歇得早,春风又惹人困倦,天一黑,连灰毛鼠也钻进云外洞睡大觉了。
  这一夜,一间竹舍却点起烛灯,问山坐在方桌边,颇有兴味地看着这个意外归来的大弟子:
  “你要我把她收来当徒弟?”
  叶夙道:“慕氏把她投下伤魂谷,便不会管她死活,但血祭之术到底不光彩,她若回到族中,无法自处,正因为此,她的叔父才会来青荇山求助。
  “普天之下,能避开慕氏族人,且能安稳度日的地方不多,青荇山乃其中最佳,她是女子,除了作为剑尊之徒,以任何身份留在山上都不合适。”
  问山听他说完,讶异地一挑眉,“难得,青阳主上居然能一口气说出如此长一段话,这还是我认得的那个寡言少语的夙么?”
  他又笑道:“还有别的理由吗?说来听听。”
  叶夙沉默片刻:“她资质极好,是修剑奇才。”
  “还有呢?”
  “她是端木族人,持剑人的血脉,有朝一日,她剑法大成,或能以问剑术,与我们成阵,取得白帝剑气。”
  “还有呢?你让我收她为徒,就没有一点独属于你自己的,特别一点的理由?”
  叶夙安静下来,他的眼底缭绕着春雾,就在问山以为他什么都不会说时,他终于开了口:“日前,我去伤魂谷,见慕氏族长,那族长曾问我借榑木枝,以救其幼子性命,我拒绝了。今时,他把族人投下伤魂谷,据说是想以血祭之礼,为幼子挡煞。”
  叶夙自然没有把此间责任揽在己身。
  榑木枝断不可借。
  可是,当他在伤魂谷断崖边,看到阿织茫然立在风中,慢慢抱膝蜷起来的那一刻,他会想,哪怕他在回绝时,多问一句因果呢?
  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会不会至少不让一个人,莫名失了双眼。
  问山看着叶夙,他收了笑,露出认真到甚至有些严苛的神色:“这就是了,愧疚就愧疚,同情就同情,怜惜就怜惜。夙,你什么时候才能像一个寻常人一样,哪怕只是偶尔,试着展露自己的心绪?”
  他负手继续道,“学什么不好,偏学你父亲,学你们青阳氏祖传的那一套‘喜悲藏心,爱憎无凭’,你以为这样是对的吗?”
  灰鼠与山雀不知何时醒了,正蹲在竹舍窗边瞧热闹,见从来随和的剑尊破天荒地动了气,还是对着谪仙似的大徒弟,山雀惊讶地用双翅捂住嘴,灰鼠虽不怕事,却也不敢说人话,张嘴只道:“吱吱吱——”
  问山点到为止。
  他重新在方桌边坐下,“不过,一个连青阳氏主上都认可的好资质,我倒要看看,究竟能有多好。”
  他又琢磨着道:“收她为徒,编个什么理由好呢?就告诉她,我为她算了一卦怎么样?”
  叶夙垂眸:“师父做主。”
  后半夜落了一场雨,等到雨过风止,天也渐渐亮了,苍山翠色欲滴,很快,山下响起慕樵的声音:“慕家慕樵,有事相求,恳请仙尊出山一见——”
  呼喊声惊扰了山中的凡人,凡人弟子聚集来山腰竹舍。
  其实能穿过山下迷障,寻来青荇山脚下,已经是得了仙人默许了。
  问山正要折纸吹出个纸人,去山下为来客引路,山雀忙道:“让我去让我去。”
  他好奇心重,非常想知道什么人竟能让堂堂剑尊与青荇山大师兄等上一夜。